敗軍只有一百人,且看起來十分疲憊,身后的追兵卻有數千人,但不知道為何,兩軍卻總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一小段距離,蒙古騎兵總是追不上。
城頭的馬進忠卻是變了臉色蒙虜的算盤再清楚不過了,故意追逐這一隊明軍騎兵,往張家口城門沖來,只要張家口守軍開城容納,他們就會瞬間加速,跟在敗軍之后殺入,不用攻城,張家口就是他們的了。
“父親,建虜居然真來攻我們張家口了……”馬自德臉色發白。在這之前,他心中還有僥幸,認為宣府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巡撫駐節地宣化,從戰略性和象征性來說,張家口遠遠比不上宣化,從青邊口突破后,建虜的第一選擇應該是直接攻擊宣化,如果是那樣,張家口也許就躲過這次兵鋒,但現在看來,建虜并沒有放過張家口的意思,從青邊口突破后,居然第一時間就派大兵來攻擊張家口。
馬進忠卻好似沒有聽到兒子的話,他目光始終盯著正向城門奔馳而來的那支敗兵。
“是羊房堡的守軍,最前面那個人好像就是何成何千總。”
馬自德眼睛好,認出了為首的那個敗將。
何成,羊房堡的守將。
“噠噠噠噠……”
急促的馬蹄聲中,敗退的明軍沖到了張家口城下,離得遠遠,逃在最前的那個千總就搖臂大喊:“我是何成,我是何成快開門,快開門啊!”失魂落魄,滿臉驚慌,頭盔已經不見了,狼狽的樣子,哪還像是一個千總,比婦人還不如。
城頭一個厚重沉穩的聲音傳下,卻是馬進忠:“何千總,敵兵就在你身后,馬某不能為你開城,請你繞行其他地方吧。”
“不行,馬都跑不動了……”何成轉頭看一眼越追越近的蒙古騎兵,在馬上連連抱拳哀求,向城頭哭喊道:“馬協鎮,求你了,快開城門,放卑職進城吧,你大恩大得,卑職永不敢忘……”
不止何成,他身邊的敗兵也都是哭喊:“救救我們吧。”
馬進忠表情痛苦,咬咬牙:“對不住了弟兄們,不是馬某無情,實在是職責所在,馬某不能拿張家口的安危去冒險啊”說完,抱拳深深一鞠。
何成急了,戟指:“馬進忠,我叔是昌平總督何謙,你今日若是不放我進城,來日定叫你好看!”
馬進忠面色凝重:“縱使你就是何軍門本人,今日馬某也絕不敢放你進城!”
眼見蒙古追兵已到身后,城門已然是不可能開了,何成絕望的幾乎要栽下馬去,抬起頭,不甘心的罵道:“馬進忠,你個狼心狗肺的流賊子,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初朝廷就不該招安你,應該把你殺了才干凈”
“賊求子,你說什么?”
馬進忠沒有怒,只是臉色大變,但他的幾個親兵卻都是怒了。他們流賊出身,現在成了官軍,最惱怒的就是被人提往事、揭傷疤,何成的話,登時就激怒了他們。
此時,箭矢嗖嗖破空之聲急響,追到的蒙古騎兵已經開始放箭。何成一邊咒罵馬進忠,一邊撥轉馬頭閃躲,向右邊沖去,想著張家口不開門,只能到來遠堡去試試運氣了。但蒙古騎兵卻不再給他機會,他剛奔出去沒多遠,就被追上了。嗖嗖嗖,弓箭連射,何成身邊的親兵不住落馬,落在隊伍后方的幾個士兵更是被蒙古兵直接斬落馬下。
眼見不能逃脫,何成嚇得心膽俱裂,滾鞍下馬,跪在地上大呼:“饒命,饒命,我投降”
他身邊的親兵也學他樣子,紛紛下馬跪地投降。
但蒙古騎兵剛才只所以留他們性命,本就是為了賺開張家口的城門,眼見計劃失敗,對他們再不留情,嗬呼聲中,鋒利的長刀毫不留情的削了過去。
慘叫懊悔,鮮血浸濕了大地,跪地投降的明軍士兵無一幸免,全部為蒙古騎兵斬殺。
何成的頭顱更是被斬了下來,一個蒙古兵用長槍挑起,旗幟一樣的揮舞,其他蒙古兵都是大笑,冬日陽光下,他們笑得無比囂張,而何成頭顱臨死的驚恐和扭曲,清楚可見……
張家口城頭上。
眾軍忿然,對何成臨走前的那番話,都是憤憤不平。等到何成投降身死,又都是嘲笑和稱快原衛所官軍和流賊出身的官軍,因為鄙夷和偏見,心結始終都存在。
“都住嘴!”馬進忠聲音不大,但極有威嚴:“有怒氣往建虜身上撒,嘲笑死人,耍嘴皮算什么本事?是賊是官,不是別人說的,是要靠自己殺的。高雷柱,娘求的,給老子滾到角樓去,但是角樓有什么差池,護不住兩邊的城墻,老子先砍你的腦袋!”
很少見馬進忠這般嘶吼,眾人都嚇的不敢吱聲。
叫高雷柱的千總得了令,往角樓而去。
何成的話,挑動了馬進忠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他心里不怒是假的,但今日大敵當前,他又不能怒。
如何應對建虜的攻城,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情。
前鋒的蒙古騎兵已經到了,后續步兵和建虜八旗應該也離的不會太遠了,血戰,馬上就在眼前。雖然到任不過兩個月,但他對張家口的城防已經有相當的了解,張家口最堅固,防衛設施最齊全,角樓最高最大的是北城墻,而相比北城墻,面向大明腹地的南城墻,就顯得略為簡陋了,最重要的是,南城下就是關廂,有很多的民居可以供敵人隱藏,對這防守方來說,是極大的不利。
幸運的是,他到任張家口副將之后,扒除了依附在城墻上的一些店鋪,不然建虜現在攻城,站在商鋪房頂,伸手差不多就可以摸到墻垛。
“快,快……”
士兵和城中的民夫正拼命往城頭運送各種守城器械和物資,更有城中青壯拿著剛剛分發到手的武器,照官兵的命令,分守各個垛口。驚恐忐忑中,很多人都伸長了脖子向東面看,大家都想知道,除了現在城下的兩千蒙古兵,還會有多少的建虜兵會陸續趕到?
一個時辰后,更多的建虜兵馬伴隨著滾滾煙塵,從東面出現,這一次不再只有蒙古旗,更有漢軍旗和真正的建虜八旗,雖然在玉田和墻子嶺受挫,但昨夜攻下青邊口,順利入塞,激勵了建虜眾軍的士氣,從張家口城頭上清楚的看到,建虜軍旗招展,軍心士氣頗為旺盛。
見來了這么多的建虜,城中守軍都是色變。一些被拉上城頭的青壯更是嚇的腿肚子轉筋。
“怕什么,都是兩個肩膀一個鳥,不想死的,不想害家人死的,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馬進忠大聲嘶吼,額頭青筋都凸了出來,馬進忠流賊出身,綽號“混十萬”,本就不是一個老實角色,只不過歸順朝廷之后,為了自保,不得不忍氣吞聲,假裝柔順,今天生死關頭,他壓制很久的悍匪之氣忽然又爆發了出來。
建虜中軍大旗之下,年近半百,但依然紅光滿面的圖爾格騎著一匹白馬,遠望張家口堡。張家堡雖然堅固,但太小了,方圓不過五里,對圖爾格這種見過大江大河的人來說,眼前的張家口堡不過就是一條輕易就可以趟過的小溪。
他馬鞭一指:“派人去勸降!”
那日,定下繞道攻擊宣府的大計之后,圖爾格領兩萬兵馬在前,多鐸領四萬大軍在后,迅捷行軍,只用了三天半的時間,就從墻子嶺行到了崇禮,在崇禮修整了半日,召集哈刺慎和察哈爾兩部蒙古首領,一番軍議,最后確定了攻擊青邊口的戰略。
為什么是青邊口?
除了出其不意,更因為自從張國維接任宣大總督,周遇吉接任宣府總兵之后,宣府長城段的防御明顯被加強,尤其是十一月初五,多鐸帥大軍從界嶺口入塞之后,宣府的戰備更是被提升到了最高點,周遇吉親自鎮守獨石口,歷史上,黃太吉第二次帶兵入塞時,就是從獨石口突破的,現在獨石口嚴守,張家口又難以被正面攻破,所以,原本固若金湯,被人認為是最不可能被攻擊的青邊口進入了建虜將帥的視線。
于是昨夜,建虜大軍忽然出現在青邊口,以蒙古旗和漢軍旗為先,不顧死傷,前仆后繼的猛攻,守軍猝不及防,雖然有四道城墻,但卻抵擋不住,最后,建虜更是出動了一支千人的重甲步兵,踩著蒙古旗和漢軍旗的尸體,向上猛攻,眼見不能抵擋,救兵又不可能趕到,守將王吉逃之夭夭,青邊口的失守自然也就無法挽回。
攻破青邊口之后,建虜兵分兩路,一路大軍由多鐸親自率領,直撲宣化,另一部由圖爾格帶領,向西攻擊張家口,圖爾格這一路的目標很明確,攻破張家口,拿下城中錢糧,以為大軍的補充,而宣化乃是明國的九邊重鎮,城池堅固,多鐸并不奢望能攻下,他想要的圍點打援,將試圖救援宣化的明軍,全部殲滅在宣化城下,然后再肆無忌憚的掃蕩。
也因此,圖爾格才不敢耽擱,雖然入塞了,有明國百姓可以搶掠了,但宣府貧瘠,地廣人稀,除了宣化和張家口,其他地方還真沒有多少糧食,十萬大軍,人吃馬嚼,每日需要眾多,只要軍糧的問題一日不解決,大軍一日就不能心安,所以越早拿下張家口,對大軍就越是有利。
“城頭明軍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頑抗無益,我大清不欲多造殺孽,但使你們能開城投降,我家主子保你們不死”一個漢軍旗使者沖到張家口城下,在百步之處,勒馬站下,扯著嗓子向城頭高聲勸降。
話音不落,就聽見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夾著勁風從城頭射下,向他急撲而來。
使者也是名久經戰陣的老兵,本能的一撥馬。
砰,箭矢沒有射中他,而是釘在了他馬前。
使者嚇的面無人色,再不敢喊,急急撥馬而回。
城頭上,馬進忠面無表情:“軟綿綿地,中午是沒有吃飯嗎?”
馬自德臉色尷尬的放下強弓,看都不敢看父親。
建虜中軍。
見使者被射,張家口守軍不識抬舉,圖爾格皺眉道:“休息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全軍攻城!”
雖然已經快黃昏,但圖爾格并沒有安營扎寨的打算,而是要乘勝進攻,拿下張家口!
城頭上,馬進忠正鼓舞士氣,他令人將幾個大箱子抬上了城頭,箱蓋一開,白花花的馬蹄銀直晃人眼,眾軍都是驚呼建虜勢重,己方人少,唯有金銀才能激勵軍心,馬進忠看的很透徹,所以不惜動用庫中的金銀。
馬進忠之子馬自德高聲呼喊:“都聽好了,殺敵有賞,后退軍法。殺一個建虜,賞銀三兩,但有后退者,格殺勿論!”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白花花地銀子令守軍士氣大振,一起呼喊:“殺 “咚咚咚咚”
戰鼓響起。
黃昏時,建虜大軍開始發動猛攻。
“殺啊”
城上城下,箭矢如雨,殺聲一片,因為馬進忠提前三個時辰動手,正好趕在建虜大軍攻城之前,將北門的輕便火炮全部挪到了南門,一連三十門的小型輕便火炮,對攻城的建虜展開猛轟,建虜沒有火炮,但他們人多,且城南的關廂商鋪為他們提供了相當好的掩護,因此,城頭炮火雖然猛烈,但實際給他們造成的傷亡卻是有限。
火炮之后就是弓箭和少量的鳥銃。
攻城的漢軍旗舉著盾牌,在嚴令之下,不顧死傷往城下猛沖。雖然不斷有人中箭慘叫倒下,但攻城大軍依然很快就靠近了城墻。
“砰砰砰砰……”
城頭磚石如雨而下,將墻根下的敵人砸的東倒西歪,頭破血流,“呼”一顆萬人敵忽然扔下,周邊立刻變成了火海,七八個漢軍旗士兵全身著火,慘叫著在地下打滾。
但云梯還是很快就搭上了城墻,漢軍旗士兵蟻附而上,而在城門口,沖到城樓下的漢軍旗用簡易的撞城錘,連續不停的猛撞城門。
“砰,砰……”隨著撞擊聲,整個城樓都在晃動。
不同于精武營,馬進忠軍中的鳥銃并不多,而張家口的南門沒有護城河也沒有壕溝,敵人直接就可以沖到城墻下,所以從一開始就是面對面的肉搏。長槍,鋼刀,慘叫,咒罵,火炮轟鳴,刀劍相交,敵我雙方沿著南城的每一個墻垛展開血肉搏殺,在漢軍旗不住從云梯墜落,慘叫連連的同時,蒙古和建虜精銳弓箭手在盾牌的護衛下,連續的向城頭傾射的箭雨,每一撥箭矢破空的密集之聲響起之后,城頭都會掀起一陣血雨……
夜幕降臨之后,戰斗更加激烈,城上城下都點起火把,火光中,每一個人都變得面目猙獰,揮舞著手中的兵器,仿佛是擇人而噬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