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紹孔嚇的哆嗦,猛地叩頭:“罪臣不敢。罪臣只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分巡道,知道的事情不多啊。”
“那就把你知道的寫出來。記著,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你不寫,王登庫他們也會寫給我。寫的好,我保你性命,如果還是推三阻四,為他人做掩護,就休怪本宮無情了!”
“罪臣明白。”程紹孔拜伏在地。
武襄左衛將他帶到后面的一個小房子里,給以筆墨,令其將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寫下來。
朱慈烺臉色凝重,就像程紹孔說的那樣,一個小小的六品分巡道,是罩不住張家口這片大天地的,在程紹孔之上,有一支更大更強的保護傘,在罩著晉商,令其暢行無阻。也因此,晉商之弊才可以在明末存在這么多年,但朝堂上卻從來都沒有人提出。
要想徹底解決張家口“互市”的弊端,這些人必須被揪出來。
腳步聲響,劉肇基走了進來,抱拳躬身稟告,說城廂里的一些不法小商鋪已經清查完畢,從糧食鐵器到硫磺,都有涉及,請問當如何處置?張家口的走私,晉商是大頭,但城中的小商戶卻也多有參與,不然只靠八家晉商也難以支撐起建虜的消耗。
“沒收禁品,按禁品的價值,處十倍到三十倍的罰銀,糧食十倍,硫磺三十倍!限三日之內交清,不然抄沒家產。”朱慈烺臉色凝重:“另外,派人廣為告知:此次本宮查緝張家口,只是為了揪出不法奸商和城中的貪官污吏,百姓和遵紀守法的良商都勿驚。”
劉肇基抱拳應諾,急急去忙。
一切處置完畢,現在朱慈烺就等一個消息了,那就是,究竟能從張家口抄出多少銀子?
而這是他此行最關鍵的議題。
抄家由宗俊泰、張家玉和佟定方三人共同執行,相信三人絕不敢有絲毫縱放,而在抄家之前,武襄左衛已經將晉商們的管家和賬房都拷打了一遍,令他們每個人都寫出主家藏銀的地點和大概數量,并且相互印證,膽敢有人撒謊或者隱瞞,立刻嚴懲。
現在,朱慈烺坐在后堂中,翻著這些人的口供,腦子里計算著大約能搜到的銀兩數目,心情竟然微微有些激動。這些不是口供,是存折啊,同時也是大明度過難關,中興再起的希望啊!
有一種說法,大明不是亡于天災,也不是亡于流賊和建虜,而是亡于不健全的財政制度。自洪武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確立低稅賦的國策后,大明朝廷的歲入就年年遞減,若非中間出了一個張居正,在萬歷年間改革稅法,實行一條鞭,說不定大明在萬歷年就崩潰了。
但張居正的改革并不徹底,甚至是留下了一些病根,其后大明再沒有一個像張居正那樣的首輔,財政狀況日漸惡化也就不奇怪了。
風調雨順,四海安平的情況下,大明財政勉強可以支撐,可一旦發生了大規模的天災,朝廷就無力救助了,崇禎朝就是如此,有天災,但朝廷拿不出銀子賑災,導致流民四起,最終變成流寇。而官軍因為長期欠餉,戰力低下,無法有效而迅速的剿滅流寇。而流寇肆虐,又導致更多的百姓變成了流民和流寇,更多的地區陷入戰火之中,朝廷歲入大減,軍餉和賑災銀就更加沒有著落。這個時候再加上一個強大的外敵,不停的入塞侵擾,以為流寇的策應,令大明內外不能兼顧。財政危機導致軍事危機,軍事危機又導致更大的財政危機,內外相困,惡性循環,最終導致了大明的滅亡。
與之相反,北宋在和西北新興政權西夏的軍事斗爭中,也屢次大敗,比之明軍也強不了多少,但北宋最后卻憑借強大的經濟實力,硬生生地將西夏制服了,終究原因,乃是因為北宋財政健康,歲入強大,每年都有相當的財政盈余,可以從容面對國內外的一些天災和變故。西夏人雖然在戰場上占據優勢,但后勤民生跟不上,最后不得不低頭。
祖制和稅法是朱慈烺現階段無法撼動的,要想渡過眼前的危機,逆轉歷史,
他只能想辦法搞銀子。
有銀子,才能從江南買糧,才能賑濟河南的百萬饑民,也才能提高官軍的待遇,改善裝備,加強操練,更好的剿滅流賊和抗擊建虜的侵擾。而銀子不是憑空能變出來的,哪怕是皇帝和太子,也不能隨意搶奪百姓的財產,所以像晉商這種禍國殃民的大肥羊,是最最合適的下手目標。
酉時末(下午七點),天完全黑了下來,朱慈烺坐在燈下,一邊翻看晉商的口供,一邊吃晚飯。張家口這邊的特色是羊肉配莜面,和陜西的肉夾饃有點相似,但又不太相同,朱慈烺入鄉隨俗,令唐亮給整一點,感覺香而不膻,十分的好吃。
“殿下。”
唐亮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份供詞。
朱慈烺接過了一看,原來是程紹孔寫的。
仔細看完,他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宣府吏治腐敗的程度,和他想象的差不多,整個宣府邊防,無論文官還是武將,幾乎沒有不拿晉商銀子的人。當然了,也不能排除程紹孔有胡亂攀扯,拉他人一起下水的末世心理。這還需要有晉商的印證。
“帶他來見我。”
朱慈烺放下供詞,等程紹孔進入,跪在案前時,他冷冷問:“程紹孔,你知道的,聽說過的,都寫在這里面了嗎?”
“……是。”程紹孔頭也不敢抬,但朱慈烺卻聽出了他的猶豫。
“嗯?”朱慈烺臉色一冷。
程紹孔嚇的跪伏在地:“罪臣,罪臣……還有一人,罪臣不敢說。”
“誰?”
程紹孔一咬牙:“前宣大總督,本兵陳新甲。”
空氣一下就凝寂了。
本兵,兵部尚書的稱呼。
站在朱慈烺身后的小太監唐亮眉角急劇跳動了一下,每日跟在太子身邊,他清楚的知道,兵部尚書陳新甲是太子爺現在在朝臣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心腹之一,太子爺很多的計劃和人事安排,都是由陳新甲去完成的,到現在為止,陳新甲的表現都還算中規中矩。但想不到張家口之事,竟然把陳新甲牽出來了。
朱慈烺臉色沉沉,他有點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陳新甲手腳不太干凈的毛病,他早有耳聞,上一次兵部武庫司郎中的事情,因為陳新甲處置的足夠明快,加上他需要陳新甲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配合,所以他假裝不知,但張家口之事,他怕是不能再容忍陳新甲了。
張家口真正做大做強,成為大明和建虜通商的第一口岸,乃是崇禎十一年之后的事情,而陳新甲正是在十一年接替盧象升,成為宣大總督的,以陳新甲愛銀子的毛病,不收晉商的錢,那是不可能的,收了銀子就要為晉商辦事,所以晉商在張家口的順風順水,步步做大,其中必然有陳新甲的功勞。而后陳新甲離開宣大,高升為兵部尚書,照程紹孔的聽聞,范永斗依然定時向陳新甲送銀子。
也就是說,陳新甲很有可能還在照應晉商。
所以朱慈烺不能再容他。
“帶梁嘉賓他們來,我要知道,陳新甲究竟收了他們多少銀子?又為他們做過什么事情?”朱慈烺轉對唐亮。
“是。”唐亮正要離開。
這時,腳步急促,一名武襄左衛進來稟報:“稟殿下,宣化巡撫李鑒在張家口堡外十里之地被三千營攔住,李鑒說有要事求見。賀鎮請問如何處置?”
張家口折騰了一天,駐節在宣化的宣化巡撫李鑒終于是聽到了消息,急急來見。宣化距離張家口七十里,李鑒只用多半天的時間就趕到,也算是快了。至于宣大總督江禹緒,因為駐節山西陽和(今山西陽高),轄宣府、大同、山西三撫三鎮,距離張家口300余里,估計現在還不知道張家口的大變呢。
朱慈烺冷笑一聲:“讓他等著吧,我現在沒空見他。”
這一夜,朱慈烺幾乎是無眠,除了陳新甲和宣大官吏的事情之外,查抄晉商家產的進展也一直是他關注,令他無法入眠的原因之一。明早就要返京,所有的事情都必須在今晚完成,所以武襄左衛是連夜抄家,張家玉他們是連夜清點,從黃昏一直忙到半夜,終于是有了初步的結果。
“殿下。”
張家玉,宗俊泰和佟定方都是一夜沒睡,瞪大了眼睛盯著查抄現場,眼睛都是紅紅,終于是完成了太子交給的任務。張家玉將初步的統計清單交到太子手中,激動的說:“臣等初步統計,范家地窖中一共清查出藏銀大約四百四十萬兩,黃金兩萬兩,各式珠寶首飾無數,王家地窖中有現銀兩百余萬兩,黃金一萬兩……”
朱慈烺靜靜聽著,竭力壓制著心中的激動,雖然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晉商所藏的窖銀最少也在千萬兩以上,甚至會更多,但是當這些銀子真正被搜出來之時,他心中的激動還是有點壓制不住。
初步統計,不算珠寶,光黃金和白銀,八家晉商的窖銀加起來就有將近一千一百余萬兩,如果再算上他們商號庫房里的糧食,米面,綢緞布匹,他們在全國各地,特別是在老家山西置辦的地產、店鋪和老宅,各式各樣的財富,加起來最少兩千萬兩!
比大明朝一年的歲入都還要多。
而且這還只是張家口,據朱慈烺估計,晉商在老家的地窖中應該也私藏有不少的銀子,狡兔三窟嘛,晉商不可能把所有銀子都放在張家口。這也是田守信留在山西的意圖,此時此刻,田守信已經將八大晉商在山西的分支都盯住了,只要朝廷旨意一下,立刻就可以查抄。有他們在,杜絕了山西當地官員想要留情或者是從中貪墨的可能。
“八大晉商相加,現銀大約有一千一百余萬兩……”說到銀兩數字的時候,張家玉的聲音微微顫抖,眼神中的激動根本藏不住,宗俊泰和佟定方同樣也是興奮,大明朝的財政困窘不是秘密,從文官武將和普通士兵,人人都飽受欠薪之苦,如果朝廷有銀子,能及時發放,天下形勢必不至到現在。
現在河南災情嚴重,內內外外正需要銀子,所以晉商這筆銀子來的太及時了。
另外,他們也是被震驚到了,誰能想到,在這塞外邊城,不起眼的小小張家口,居民不過萬人,晉商竟然這般的富有,家中的地窖里竟然會藏有這么多的現銀?戶部的太倉庫現在怕也沒有這么多的銀子吧?雖然有所心理準備,但是當那些窖銀一箱一箱從地窖里被拖出來之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心里驚呼:天啊,晉商竟然這么有錢!
而激動興奮之外,三人對太子的決斷,都佩服的五體投地。
若非太子親臨張家口,揭開晉商走私的黑幕,又豈能有這些銀子?
“所有晉商私藏的窖銀和黃金都已經清點、裝箱,并由武襄左衛嚴密守衛,隨時都可以起運。”張家玉最后道。
朱慈烺細微的點頭,目光望著三人,微笑:“你們辛苦了,下去休息一會吧。天亮之后,隨本宮返京。”
“是。”
等三人退下,朱慈烺翻著手中的清單,忍不住跳起來,幾乎想要手舞足蹈,又或者是仰天長嘯,有了這筆銀子,大明朝終于可以渡過眼前的財政危機了,河南的災民能賑濟,軍隊的欠餉能補發,短時間之內,他不用再為銀兩發愁,可以全心全力的準備應對建虜十一月的入塞了。
不過朱慈烺并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他清楚的知道,雖然他掌握了晉商走私賣國的鐵證,還抄出了這么多的銀子,但并不是表示父皇和朝臣就會認可他的行為。
朱慈烺是太子,沒有干涉地方軍政的權力,更沒有查抄的權力,但朱慈烺都做了,而且是頂著崇禎帝要他回京的壓力,在明朝古板的士大夫看來,名節是大,餓死是小,朱慈烺的所作所為已經逾越大明朝的法紀,甚至是逾越了一個太子所應該有的分寸。
就算有“代天巡狩”的名義,古板的朝臣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不用想,朱慈烺就已經猜到了他們可能的攻訐之言。
回京之后,還有一場小風暴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