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按察使王漢急忙出列,向太子殿下叩拜行禮:“回殿下,此事臣已經徹查清楚,乃是開封倉的幾個貪吏勾結不法商人,高賣低買,倒賣倉中糧米,致使糧倉空虛,一月之前,所有貪吏和不法商人都已經被斬首,家產全部充公!”
開封保衛戰時,官府對糧價的控制極其嚴格,南城一商人,囤積居奇,暗中以二斗糧一兩銀出價(一石十斗)。恰逢推官黃澍到南城巡訪,將商人捉了,臨刑前商人苦苦央求道:“有麥八百石,愿以贖命。”黃澍厲聲呵斥:“不要汝麥,只要汝頭!”斬首一奸商,麥價被抑制了。
但開封糧食斷絕的關鍵不在奸商哄抬糧價,而在于倉中無糧,像開封這樣的大城,不說百姓手中的存糧,只官府府庫中的官糧,最少也應該儲存兩個月的,兵部又有提醒,存糧三個月是最基本的要求,但長期以來,看管糧倉的官員和不法商人勾結,糧價高時,將糧倉中的糧食悄悄賣出,糧價低時再買回來,一來一去,就是巨大的利潤。不想這一次情況不同,糧價高漲之后就再也沒有落下來,糧倉中的缺額自然也就沒有補上。高名衡身為巡撫,身負重任,卻并沒有察覺到此中弊端,等流賊圍城,打開糧倉一檢查,才發現實際的存糧比賬面上足足少了三分之一。
高名衡勃然大怒,命令徹查,雖然揪出了幕后的貪吏和不法商人,并將之全部正法,但短缺的官糧卻無法補充,幸虧有太子的援兵,解了開封之圍,不然開封一定會像歷史上那樣,十室九空,滿城餓死。
“殺幾個人就算結束嗎?有沒有想過,如何才能杜絕此類事情的發生?”朱慈烺冷冷。
“臣有罪!”高名衡叩首在地。
河南官員嘩啦啦地全是叩首了。
“都起來吧。本宮無意責罰你們,但卻要提醒你們:為官者,要身體力行,防微杜漸,切莫被下面的小官蒙蔽了。尤其是錢糧!從巡撫以下,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給本宮盯著,如果出了事,膽敢有人貪墨本宮撥下的錢糧,哪怕是一厘一毫,犯者死罪,你們在座的各位,一個個也逃脫不了關系!”朱慈烺道。
“是。”眾官都是拱手。
“把本宮的話張貼出去,告訴那些經手的官員和小吏:賑災糧食乃是本宮千里迢迢從江南調集而來的,但有人敢伸手,抄家,斬!若發現同僚或者是上級貪墨者,可舉報給本宮派置的錦衣衛,一經查實,可分貪官一半家產。若不足一百兩者,由官府負責補足!”
“是。”眾官聽的都是膽顫。
太子這兩條命令,可是夠狠的。
尤其是舉報之策,等于一次舉報的最少收益就是一百兩銀子。
乖乖,夠在開封買一座豪宅了。
“另,賑災期間,凡五品以下的賑災官員可領取其俸祿的四分之一、七品以下領三分之一的糧米補助,時間暫定為半年。”
聽到此令,眾官又是一喜。
侯恂卻驚訝。
明代官員俸祿微薄,只靠俸祿,大部分人都得餓死,所以找一些灰色收入貼補家用,也是不得已的辦法。尤其底層官員就更需要如此,太子殿下這一道命令非常體貼下情,絕不是坐在御座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崇禎帝,或是不出京師的太子所能想出來的。所以侯恂的第一直覺就是:這絕非太子想到的,一定是有高人指點。誰呢?吳甡吳鹿友嗎?不,不是,吳鹿友最痛恨官員貪墨了,他腦子里絕不會有補貼底層官員的想法……
一手胡蘿卜,一手大棒,基本概括了朱慈烺上面所講的三句話。
關于防貪,就這個時代來說,并沒有太好的辦法,主要問題是體制,另一個是信息的不對稱,這兩個問題不解決,再嚴酷的刑罰也防止不了貪墨。現代也一樣。朱慈烺心中雖然有一些想法,但他現在是太子,不是皇帝,有些事只能想,不能做。他能做的就是在現有的體制下,縫縫補補,發掘、拔擢清官,同時給所有的官員都上緊發條,令他們不敢懈怠。
高名衡是忠臣,守衛開封有功,但在糧儲問題上卻有失誤,朱慈烺不得不敲打他一下,以防止他在接下來的賑災事務上再出現類似的問題。
高名衡大汗淋淋。
太子聲音不大,但卻極其威嚴,每一個字都敲在他心里。
另外他也體察到了太子一手軟,一手硬的策略,比之枯燥無味的清官宣導,這種策略更能深入人心怪不得太子能統帥大軍,擊退闖賊,小小年紀,卻已經懂得訓導人心了。
待眾人回位坐下,朱慈烺繼續道:“關于安置流民和賑災,高撫臺的各項建議非常好,本宮全部同意,尤其是以工代賑的策略,定得尤其詳細,本宮深以為然!”
剛才是貶,現在是褒。
聽到太子的夸贊,高名衡臉色微紅,拱手謙虛。
朱慈烺道:“流賊過后,河南各地的城墻基本都被拆成了殘缺,正好可以用這些流民修補重建,不用工錢,提供一日三餐即可。修完了城墻,倉庫、官道、城市里的下水道、黃河堤岸,也可以趁機修一下,還可以發動河南境內那些有錢的寺院,號召他們大興土木,將寺院修繕一番……總之一句話,河南要動起來,搞起來,給流民找生計。除非是那些不能動的老弱,只要是有勞動能力的,不管他是流民還是失糧的百姓,都得參加勞動,以換取每天的賑濟糧。不勞動者,不給食。”
侯恂聽得微微張大了嘴。
這么多的工程展開,別說六十萬,就是一百萬流民也不愁消化,但關鍵是得有糧食。
太子說這么多,但真能把糧食運來嗎?
別人不知道,但侯恂卻是清楚,為了支持開封之戰,戶部的太倉和內廷的府庫,都已經被搬得空空如也了,八十萬石糧食,兩百多萬兩的銀子,太子又要從哪里變出來呢?雖然不是一次性給付,但長期也是一個恐怖的數字。而如果這些工程持續下去,需要的恐怕就不止是八十萬石了。
侯恂眉頭越皺越深,禁不住擔憂起來餅畫的這么大、這么圓,萬一實現不了,太子豈不是自墜名聲?
但他卻無法阻止太子繼續往下說。
不止侯恂,在座的官員也都有這種擔心,但見太子成竹在胸的樣子,他們卻也不敢提出異議。
太子是天家人,萬一真能找來這么多糧食呢?
“是。”眾官回應。
“開封在圍城期間控制米價,我以為還可以再持續一段時間,閉糶者配,強糴者斬(囤積糧食不出售的發配充軍,惡意收購抬高物價的斬首示眾),等江南的糧食運來了,再慢慢放寬。”朱慈烺道。
頓了一下,朱慈烺繼續道:“但這些工程都只是權宜之計,這幾十萬的流民,終究還是將他們放歸鄉里,從事生產的,而問題就來了,流民只所以叫流民,就是因為一個流字,所謂無恒產者無恒心,要想他們安定下來,不再四處流動,就必須給他們一定的恒產,也就是土地,如此他們才能在某一地固定下來,定居耕種,不再給朝廷找麻煩。”
說到這里,朱慈烺感覺嗓子有點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目光看向高名衡:“關于這一點,高撫臺可有謀劃?”
高名衡連忙站起,拱手行禮:“關于流民的最終處置,臣已經想過了,此次流賊從河南全身肆虐,攻城奪地,這一年多來被屠戮的官紳百姓不下萬人,臣以為,全省無主荒蕪的土地應該不在少數,臣已經命令布政使司衙門抽調人手,即日到各地查看督導,將清理出的這些無主土地暫收朝廷,租給這些流民。若是地主以后找上門來,再想辦法置換。”
“大約能清出多少田地?”朱慈烺問。
“臣不敢說……不過應該可以有四五十萬畝。”高名衡回。
四五十萬畝,不過杯水車薪,只夠塞牙縫的。
“那需要多長時間能清出來?”朱慈烺再問。
高名衡猶豫了一下:“各地情況復雜,洛陽鄭州一代,闖賊將很多逃跑官紳的田地都分給了為他們做事的農民,官府要一一收繳,查驗,需要相當的時間,許昌南陽一代情況比較簡單,但因為當地官紳都被闖賊所害,在沒有補足官員的情況下,查勘田地之事,怕是難以展開。現在唯有開封,歸德,汝寧三府可以立刻展開查勘工作,但偏偏這三地的無主之地最少……所以臣以為,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清地工作才能看出成效,也才能知道全省究竟有多少的無主之地。”
開封,汝寧,一直處在官府控制中,歸德雖然短暫被占領,但很快被收復,因此遭受的破壞最小。
洛陽、鄭州被占領,南陽,許昌被放羊,這就是河南全省的狀況當然,黃河北面還有懷慶府、衛輝府和彰德府,但三府沒有經歷賊亂,土地都有主,所以不在考慮中。尤其衛輝府,大部分的土地都屬于分封在衛輝的潞王。
朱慈烺在心中暗暗嘆口氣。
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到時黃花菜都涼了,他可沒有那么多的糧食,一直供養這將近百萬的流民。
但這事怨不得高名衡,官府的辦事效率本就是這樣,加上許昌南陽等待的官紳體系都已經被闖賊破壞,一切都得重來,拖延的時間會更長。高名衡所說的半年,都算是樂觀估計了。
而即便官員到位,怕也清理不出太多的土地,中原土地,九成就集中在大戶手中,而分封在河南的八個親王,一百多個郡王,又占了這九成中的六成。這些親王郡王,即使本人遇害,如福王,只要沒有絕嗣,他的爵位和土地,依然是有人繼承的,有野史記載“中州地半入藩府”說的就是此種情況。
沒有了這六成,剩下的四成即便是有些無主之地,估計也不會有多少。
也因為如此,小福王才不得不死,只有他死了,他名下的兩萬頃田地才可能為朝廷所用。
另外,朱慈烺隱隱地也有點私心,他想著,如果自己的中興計劃失敗,不能逆轉歷史,京師會被攻破,南明會在南京誕生,那么在朱由菘已死的情況下,南明首位皇帝就不會是弘光帝,說不得在他失敗之后,會有一位有為的君王,比如說由現在被幽居在鳳陽皇陵的隆武帝繼承南明帝位,南明劃江而治、延續國祚的機會,會比歷史上大的多。
兩個理由相結合,朱由菘必須死。
“許昌南陽的官吏要迅速委派,清查土地的工作也要立刻展開,一刻不容耽擱。”朱慈烺道。
高名衡拱手稱是。
“本宮的意思,但有無主的土地,可優先分配給那些勞動老實的流民,一邊清,一邊分,一人按五畝左右分派,一家四口可分二十畝。還有一條可以加進去,只要這些流民老實肯干,按時交納賦稅,六年之后,他們所租的田地,可以歸他們個人所有。”朱慈烺道。
聽到此言,高名衡大吃一驚,一人六畝,六七十萬流民,那可就是四五百萬畝呢。朝廷哪有那么多的田地?
急忙拱手道:“殿下,如今河南境內的流民,六成來自陜西,如果朝廷分田,而且六年后歸個人所有,現在還留在陜西境內的流民,包括山西的一些失地民,可能都會往河南涌來,到時流民的數量恐怕就不止是六七十萬了。”
“讓他們來。”朱慈烺淡淡笑:“因為這正是我推行此策的用意。糧食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想方設法的給你湊夠。”
流民都到河南,等于是間接的減輕了陜西和山西的負擔,等到明年陜西山西大旱之時,兩省的不安定因素就會減少很多。
“可……沒有那么多的地啊。”高名衡苦笑。他深深感覺到了肩上的重擔,有這將近一百萬的流民,未來的一年,他什么也不干,只流民安置就夠他累的了。
朱慈烺笑一笑:“放心,地會有的。”
據朱慈烺前世里的記憶,河南旱災最嚴重的時候是在1640年,也就是兩年前的崇禎十三年,其后慢慢緩解,也就是說,旱災最嚴重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人五畝,朝廷又對河南減免賦稅,縱使有旱災,百姓的生計應該也可以勉強維持住。只要陜西的流賊不再殺到河南來搗亂,河南慢慢恢復秩序和元氣,甚至支援臨近的省份,并不是不可能的。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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