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微微點頭,望著院子里的丑槐,沉思了一下,忽然換一個話題,緩緩問道:“自清以為,流賊禍亂天下,屢剿不滅,河南陜西的匪亂尤其嚴重,究竟是何原因呢?”
蕭漢俊目光一閃,稍有猶豫。
他敏銳的察覺到,太子這個問題和上一個問題有莫大的聯系。
朱慈烺淡淡笑:“但說無妨。”
蕭漢俊拱手:“回殿下,臣以為,天災不斷,官府府庫空虛,賑災不力,百姓無以為生,稍有煽動就會聚嘯而起,乃是流賊難滅的首要原因。陜西民風剽悍,土地貧瘠,即便是原本的關中沃野,現在也是十年九旱,莊稼難以耕種。為了活命,精壯們不當兵,就得從賊,因此流賊始于陜西。”
“河南臨近陜西,出潼關到河南,一馬平川,易于通行。歷史上,但凡陜西有災亂,百姓們都會避逃河南,流賊也一樣。但河南這些年遭受的蝗災旱澇,并不比陜西少,流賊又裹挾百姓,破壞生產,導致河南災禍加重,原本的良民,漸漸也變成流賊了。”
“因此,流賊之亂,陜西和河南兩省最甚。”
朱慈烺點頭,鼓勵蕭漢俊繼續往下說,他只所以任命蕭漢俊為軍情司的照磨,并賦予他相當大的權力,就是看重了蕭漢俊卓越的見識和出神入化的一些手段。如果在他面前,扭扭捏捏,什么話也不敢說,那他也不會用蕭漢俊了。
“其次,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等人都是經年的老賊,狡詐無比,極善于流竄作戰,朝廷東撲西滅,疲于奔命,但卻始終難以捉到其主力,就算捉到了主力,但卻捉不住其本人,以至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蕭漢俊補充。
朱慈烺追問:“那你以為,本宮此次能捉到李自成嗎?”
蕭漢俊淡淡一笑:“殿下睿智深遠。臣料,闖賊早晚必被生擒!”
朱慈烺笑:“原來你也會拍馬屁啊。”
“臣只是陳訴事實。”蕭漢俊拱手。
朱慈烺肅容:“你軍情司在陜西、甚至整個西北的工作要早一點鋪開,能不能抓到李自成,很大一部分要你看軍情司的情報。”
蕭漢俊深鞠:“臣明白。”
朱慈烺點點頭,將話題重新拉回來:“嗯,你剛才說,流賊難滅是因為天災不斷,莊稼歉收,百姓們不得不鋌而走險,那你可有破解方法?”
“無非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緩徭役、減賦稅,只要人均有五畝以上的田地,縱使有天災,也多少能收一點,官府再賑濟一些,百姓就可以活下去,就不會從賊。”蕭漢俊回。
朱慈烺盯著他:“耕者有其田……你以為要如何做到?”
蕭漢俊啞然。
道理都知道,但想實現,卻是何其難。
朱慈烺不為難他,沉思了一下,繼續道:“此次本宮殺的闖賊大敗,不管能不能抓到他本人,短時間之內,闖賊都難以再起,除了繼續追剿,另一個最迫切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置那些被闖賊裹挾、如今又放下武器,歸順朝廷的流民。賈魯河之戰加上昨日的決戰,官軍俘獲的流民連同其家眷,一共有二十余萬人,其中一半是被裹挾,另一半則是失地的農民,裹挾之人好說,放他們歸鄉即可,但那些失地農民要如何處置,令他們耕者有其田,是中原能否平靜的關鍵。另外,中原久旱,失地農民眾多,如何妥善安撫賑濟他們,也是朝廷必須考慮的問題。”
說到此,朱慈烺輕輕嘆口氣:“奈何天下雖大,農田雖多,但朝廷有權分配的地方,卻是少之又少,尤其是中原河南地區,朝廷怕是連十萬畝地也是拿不出來的。”
雖然流賊肆虐,很多土地都荒蕪了,但朝廷并沒有權力分配,因為那都是有主的土地,可以荒蕪,但沒有正當的理由,朝廷沒有沒收的權力,除非是家人死絕,確定的無主之地。否則只要還有一個家人存在,朝廷就不能擅動分毫。
蕭漢俊眉角微微一跳,聯系到太子的上一個問題,他隱隱已經猜到太子的用意了……
“十余萬流民的安置,一人五畝,就需要五十余萬畝,算上其他,最少需要一百余萬畝。為中原的安穩,為天下計,本宮必須窮盡一切的手段,找到一百萬畝地,不然中原還是不能安定。”
朱慈烺清澈如泉的眼神滿是堅毅,他望著蕭漢俊:“我已經想很久了,也下了決心。哪怕為此觸犯祖宗家法,也在所不惜!”
蕭漢俊心弦大顫。
“而這一切,都要落到那個人的身上。整個中原地區,只有他能拿出這么多的地。直接要他是不會給的,朝廷也不容許,所以只能想其他的辦法……本宮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對一個太子來說,或者說對皇帝來說,祖宗家法,遠比國家的律法更重要。就像是在崇禎帝的心目中,《皇明祖訓》的重要性超過《大明律》一樣。皇族子弟觸犯了大明律,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但如果是觸犯了《皇明祖訓》。那絕對是剝奪爵位,打入冷宮的下場。
太子說家法,意味著他已經做好了不惜被廢的準備。
太子說的很隱晦,但聯系到太子的上語,蕭漢俊再無僥幸,他已經徹底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在懷慶府避難的那個人,名下有兩百萬畝以上的土地,沒有子嗣,也沒有兄弟,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那些名下的土地自然就會被朝廷收回。朝廷沒有土地安置流民的困境,就迎刃自解。
但那個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雖不比太子,但卻也是尊貴無比,任何人想要打他的主意,都得做好被滿門抄斬的準備。
蕭漢俊眼角急跳,向太子拱手:“臣……明白了。”
這就是和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有些話不必說的太明,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此事風險極大,弄不好就是棄市凌遲的結果,而我無法救你,你可想好了?”太子盯著他。
暗暗吸了一口氣,蕭漢俊拱手回答:“臣早已經想好了,臣自從投身殿下,就已經做好了為殿下赴湯蹈火的準備,為大明,為天下的安危,臣九死而不悔!”
太子點頭,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欣賞:“你打算怎么做?”
“暴斃。”蕭漢俊回答。
“派誰去?”
“臣親自去。”
太子又點頭:“好,本宮等著你的好消息。”
蕭漢俊深深一鞠,快步離開,走了。
太子叮囑之事,非同小可,他必須親自去處置。
望著蕭漢俊離開的背影,朱慈烺的表情很是凝重。在無法撼動整個“宗親”政策的大環境下,又要解決流民安置的棘手問題,優思彷徨之下,他想到了這條毒計。
但他一直不能下定決心。
畢竟那個人也算是他的親族。
直到剛才見到那些感恩李自成,為李自成而戰的流民,朱慈烺才算是下定了決心。
歷史上,他對現在在懷慶府避難的那個人沒有任何的好感,南明原本是有機會和建虜劃江而治的,但因為那個人毫無勵精圖治之心,只知道享樂,最終將大好局面斷送,本人也被送上了建虜的斷頭臺。
前世里的債,就讓他今世還吧。
至于可能的風險,朱慈烺當然也預料到了,如果蕭漢俊出了意外,不能完成,那么軍情司照磨這個位置他也就做到頭了。更壞處想,如果蕭漢俊心有不甘,想要供出他這個背后主謀,他也已經想好了處置的辦法。
懷慶府。
小福王朱由菘正在品嘗潞王叔為他送來的好茶,小小淺酌之后,他忍不住贊嘆:“好茶,好茶啊”
作為萬歷皇帝的孫子,當今崇禎帝的堂兄弟,從一出生起,朱由菘過的就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從來不知節儉是何意。照正常的人生軌跡,他舒舒服服的過個十年二十年之后,熬死老爹,就可以繼承福王的爵位,真正成為福王府的主人。從始至終,朱由菘都沒有想過自己這一生要有什么奮斗?或者要做出一點什么成績,給后人留下什么?又或者是心憂天下,給京師的崇禎帝分憂解難。
沒有,都沒有。
朱由菘從出生到長大,踐行的就是兩個字:享受。
直到半年前,流賊幾十萬大軍忽然出現在洛陽城下,在他老爹一毛不拔,不愿意出銀犒軍的情況下,洛陽守軍一哄而散,流賊輕易的就攻破了洛陽城,兵荒馬亂、刀光劍影之中,他才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小命和老百姓一樣脆弱啊。他父親老福王是一個大胖子,無法逃跑,被闖賊捉了,變成了一鍋福祿湯,朱由菘仗著年輕,在太監和侍衛的幫助下,從城墻上縋城而下,僥幸逃得了一條性命,除了隨行的幾名太監侍衛,福王府其他的人全部都落入了賊手。
這件事給朱由菘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夜里做噩夢都會被嚇醒,從洛陽逃出后,他如喪家之犬,連夜過了黃河,一度想要往京師跑,后來朝廷發下旨意,令他在懷慶府居住,這才打消了他往京師逃跑的打算。
半年時間過去了,朱由菘漸漸沒有那么慌張了,貼身太監又一直和他講,有黃河天險阻隔,流賊飛不過的,他心思這才算是安定了下來,然后漸漸又恢復了過去醉生夢死的生活。
兩月前,當他聽到消息,當朝太子代天巡狩,統帥二十萬大軍救援開封之時,他仿佛看到了朝廷收復洛陽,他回到洛陽,承襲福王爵位,回復過去那種養尊處優,前呼后擁的王侯生活的希望。
因此,他玩得就更是興奮了。
“小王爺,青姑娘來了……”貼身太監笑瞇瞇地進來稟告。
“啊,”
朱由菘驚喜的跳了起來,迫不及待的往外跑。
青姑娘原本是南京秦淮河上的頭牌,最近剛被請到了懷慶府,只見了一次,就把朱由菘給迷住了,為了討好這位頭牌,朱由菘不停的砸錢,雖然他福王府的金銀財寶都落入了闖賊的手中,但各地的產業都還在,就比如這懷慶府,城西那一千畝地全部都是他福王府的,所以朱由菘的各項開銷并沒有受到影響,依然是紙醉金迷的生活。
不過朱由菘不會想到,一場黑暗中的圍獵,正悄悄向他而來。
鄭州。
太子朱慈烺在鄭州歇息了一上午,午飯之后,就在武襄左衛和三千營的護衛下,離開鄭州,東返杞縣。
李自成已經逃走,左良玉和虎大威正緊追不舍,朱慈烺自覺跟在他們兩人身后也沒什么用。而杞縣的戰事尚未結束,羅汝才雖然不如李自成名氣大,但卻也是經年的老賊,手下兵馬眾多,實力不容小覷,為防萬一,朱慈烺要親自去坐鎮。
離開鄭州前,朱慈烺將鄭州的民治事務交給了王瑀。
王瑀曾是李自成任命的鄭州“偽知府”,但心向朝廷,秘密地向官軍提供情報,不想被李巖發現,原本他已經被押解到了闖軍陣中,等待他的一定是全家斬首的下場,但賈魯河之戰進行的太激烈,李自成來不及處置他就已經兵敗。王瑀被官軍解救,僥幸撿回了一條性命。
他曾是李自成任命的知府,熟悉鄭州的事務,朱慈烺和他談過一次,覺得他確有一定的才能,雖然只是一個秀才,沒有官身,但對地方治理卻頗有一些心得,在如今官軍剛剛收復鄭州,人心尚未安定之際,用他暫時治理鄭州,是最合適不過了。
當然了,以王瑀的秀才之身肯定是不能當正式知府的。朱慈烺給了他一個京營參贊的職務,令他暫時署理。
真正的知府還要吏部任命。
從鄭州離開,朱慈烺一路疾行。
路上,他收到了更多的關于杞縣之戰的詳細軍報。
就在他和李自成決戰的同時,羅汝才的大軍也殺到了杞縣,不過不知道什么原因,羅汝才在途中停頓了半天,而正是這半天,給了丁啟睿更多的準備時間,以流經杞縣的雌水為依托,將壕溝挖的更深更長,兵馬和將官的調派,也更加順暢。
事后才知道,原來羅汝才是在等待被闖營送回的家眷。
從這一點就知道,羅汝才不如李自成,如果是李自成,他才不會管什么家眷,家眷打散了,可以隱藏民間,只要闖營再起,隨時都可以團聚,但如果大軍不能逃出官軍的包圍圈,那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家眷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接了家眷,羅汝才大軍迅速殺向杞縣。
崇禎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