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所以這么安排,乃是因為楊文岳麾下的保定兵都調給了虎大威,如今在他指揮下的,除了三千標營和通州副將姜名武的一千人馬,剩下的全是左良玉麾下的弱兵,雖然人馬眾多,將近四萬人,但戰力孱弱,朱慈烺不敢對他們抱太大的希望。
只要楊文岳能拖住袁宗第,不使袁宗第的一萬精銳和李自成匯合,就算是完成了任務。
從戰事的結果看,袁宗第的一萬精銳并沒有在決戰戰場上出現,楊文岳算是完成了使命,但一萬多人竟然在視線里消失,這是楊文岳的失職。一萬人馬雖然不多,但如果袁宗第善于使用,說不定會給官軍造成大麻煩……
“報”
探馬的聲音將朱慈烺驚醒,抬頭看,前方人馬混雜,道路兩邊倒斃著無數的尸體,有流賊,也有流賊的家眷,更遠處的前方,左良玉的騎兵大軍奔馳來去,正收割那些沒有逃過壕溝的流賊士兵的腦袋。很多心膽俱喪的流賊已經跪在地上乞降了,但還是遭到了砍殺,顯然,左營已經殺紅了眼。
“報殿下,左良玉和虎大威都已經越過壕溝,向李自成追去了,馬進忠擊潰了李過,李過率千余人往鄭州方向潰逃了。”
探馬大聲而報。
朱慈烺點頭。
這探馬剛走,就見一名頂盔摜甲的年輕將官帶著十幾個親兵疾馳而來,在朱慈烺翻身下馬,抱拳行禮:“臣李國英拜見殿下。左帥已經越過壕溝,追擊李自成而去,特令臣在此地等候殿下。向殿下稟告,臣在擊潰流賊后軍的同時,抓獲了李巖和紅娘子……”
太子對李巖的高看,原本是一個秘密,但今日戰前,百戶江思威奉了太子的命令,在陣前高呼李巖的名字,并將李巖之妻紅娘子陣前釋放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太子有收服李巖之心,因此俘獲李巖之后,李國英不敢大意,親自來稟告太子。
原來,李巖雖然掉下了壕溝,但因為李茂拉了他一下,卸掉了一些力量,掉落之處又恰巧有幾具尸體為他充當了肉墊,僥幸沒死,但李茂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翻身跌落壕溝,正落在了一排尖刺之上,當場就貫穿胸腔,鮮血如注,沒有了氣息。
李巖大哭。
聽到俘獲李巖,朱慈烺的心情卻非常平靜,在大戰之前,他無時無刻不想要收服李巖,以瓦解李自成的力量,但經歷了這場血腥的大戰之后,那無可計數的尸山血海,讓他的心思漸漸冷酷了起來,這個時候,李巖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
“把他押起來,等我回來再處置!”
朱慈烺撂下一句,然后帶兵繼續追趕李自成。
中牟縣距離鄭州約有七十里,就像朱慈烺預料的那樣,李自成幾乎是馬不停蹄,從中牟縣敗逃之后,一路直回鄭州,左良玉和虎大威的騎兵在后面緊追不舍,高一功護衛的老營漸漸要被追上,沒辦法,李過只能回身又殺了一陣,一千余騎兵最后只剩三百余人。見高一功還是保護著金銀財寶不放,李過怒了:“身外之物,能抵過性命?國勛你是不是太糊涂?”
高一功字國勛。
被李過訓斥了一頓,高一功這才有所醒悟,于是將車上的金銀扔在官軍追擊的道路上。同時放棄馬車,將高夫人和連同一些重要將領的妻子都扶上戰馬,像騎兵一樣向前狂奔,如此果然是提高了速度,但一些不能騎馬的家眷,就被無情的拋棄了。
不過問題并不大,這些家眷可以假裝成百姓,隱藏在民間,等闖營再起,再歸隊也不遲。
果然,丟棄在道路上金銀起了大作用,最近的左營和虎大威騎兵見到道路上的金銀,紛紛停馬撿拾,連左良玉和虎大威都喝止不住。
靠著金銀,闖營一口氣甩開追兵四十里。
天黑之后,李自成進入了鄭州城。
但并未過夜,只歇息了一個時辰,就繼續上路逃亡。
半夜時分,左良玉和虎大威的騎兵到達鄭州。
鄭州的賊兵全部跟著李自成逃跑,鄭州已經是一座空城。
兩部疲憊不堪,進城歇息。
照左良玉的打算,原本想要在鄭州過夜,不想剛歇息了一個時辰,太子的軍令就到了:繼續追擊,不追到李自成,誰也不得休息。
左良玉正猶豫著,想著是不是要再拖延一點時間,讓軍士們多休息一會?但窗外戰馬長嘶,馬蹄如雷,虎大威的騎兵已經啟程追擊了,沒辦法,左良玉只能咬牙跟上。
天亮時,太子朱慈烺在三千營和武襄左衛的護衛下進入鄭州。
后世的鄭州是中原大城,河南省的省會,但明代的鄭州只是一個普通的州城,比之開封洛陽的地位差的太遠,城中百姓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幾萬人,又剛剛經歷了戰亂,百姓逃離甚多,一座城池空空蕩蕩地沒幾個人。
晨曦之中,左營后軍參將徐育賢帶隊站在城門口等候。
見太子人馬到來,他急忙上前迎接,太子問了一些軍情,他小心翼翼,如實回答。太子點頭,在眾人護衛下進城。明代的城市比朱慈烺想象中整潔的多,且非常有文化氣息,即使是久經兵亂的鄭州,看起來也充滿了藝術的美感。
剛進城不久,就看見在城中心菜市場的附近立了十幾根的柱子,每個柱子都綁了一個人,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頭發凌亂,從穿著打扮看,應該都是城中的百姓。
不遠處,有持槍的官軍在看守。
朱慈烺勒住戰馬:“怎么回事?”
徐育賢趕緊回答:“回殿下,昨夜我軍收復鄭州,闖賊倉皇而逃,百姓官紳皆大歡喜,不想這一些刁民竟然躲在暗處,襲擊我軍將士,臣將他們抓獲。如何處置,還請殿下示下。””
“哦,他們是流賊的兵?”朱慈烺問。
“不,臣查過了,他們都是城中的百姓。”徐育賢回答。
朱慈烺心情忽然沉重起來,官軍收復鄭州,應該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好事,但這些人為何要襲擊官軍?莫非有什么隱情?
翻身下馬,向那些“刁民”走去。
徐育賢有點驚訝,但不敢阻止,急忙跟上去。
到了那些刁民面前,朱慈烺仔細的看。十幾個人,有老有少,一個個衣衫襤褸,一看就知道是下層最受苦的百姓,有幾個人還受了重傷,此時被綁在柱子上耷拉著腦子,偶爾發生一兩聲痛苦的呻吟聲。
朱慈烺向田守信點了一下頭。
田守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對徐育賢道:“把他們都弄醒,太子爺有話要問。”
“是。”徐育賢不敢怠慢,招呼手下軍士提了幾桶冷水,噗噗噗的澆在了那些刁民的身上。
一陣痛苦的聲音,柱子上的刁民都抬起了腦袋。
駙馬都尉鞏永固上前兩步,望著其中一個看起來最清楚,最能完整回答的刁民,厲聲問道:“大膽的刁民,官軍擊潰流賊,收復鄭州,實乃普天同慶,惠澤百姓的大喜事,爾等何敢襲擊官軍,附和流賊,就不怕王法嗎?”
“王法?”
那刁民露出一口森森黃牙,忽然凄慘的笑了起來:“人都活不下去了,還有什么王法?若不是闖王到了河南,給俺們發了田地,俺們早就餓死了,只恨闖王沒有能打敗狗朝廷啊……哈哈,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
“大膽”
鞏永固心中的憤怒忍不住,嗆啷一聲就拔出了腰間的長刀。
那刁民卻不懼,襲擊官軍的死罪已經是板上釘釘,斬頭只是早晚的事情,眼前這些披甲的官軍看起來都像是大官,心中的憤怒正好可以宣泄,同時也可以惡心一下這些大官。
“狗朝廷”那刁民還大罵。
鞏永固哪里還能忍得住,一聲怒喝,手中長刀猛地揮出。
血雨驚起,那刁民的腦袋飛上了天空。
沒了腦袋的腔子像是噴泉一般。
鞏永固被濺了一身血。
朱慈烺默默無語,轉身離開。
“斬!”
當他走到戰馬前時,聽到身后傳來徐育賢的喝令聲,軍士們揮起長刀,將剩下的刁民全部斬首,一時人頭滾滾,鮮血漫過街石。
原本,朱慈烺對某一件事一直難以下定最后的決心,但這滾滾的人頭終于讓他狠下了心腸。
為了避免更多的人頭落地,只能借某人的人頭一用了!
鄭州最尊貴,最能代表朝廷威嚴的是德懷王的府邸,德懷王是周王的分支,到這一代的德懷王已經是第六世了,闖營殺來時,德懷王逃亡,王府就成了闖營在鄭州的統治中心,如今官軍收復鄭州,太子駕到,自然是要住在德懷王府。
朱慈烺匆匆進到王府。
連臉都沒有洗,就急忙密見一個人。
軍情司招磨蕭漢俊。
決戰之前,李若鏈聯絡李自成任命的偽鄭州知府王瑀,兩人在城外的小白馬寺見面,交換軍情,不想消息走露,偽推官王泗帶人包圍了小白馬寺,當場抓走了王瑀,但李若鏈卻機靈的逃走,然后再無音信。李若鏈是甲申之變的英烈,穿越以來,又是朱慈烺得力的助手,對他的失蹤,朱慈烺非常擔心,命令軍情司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李若鏈。
為此,蕭漢俊提前三天悄悄潛伏來了鄭州。
“殿下,已經找到李若鏈了。”蕭漢俊臉色憔悴,就好像好幾天沒有睡覺了,一襲長衫,三縷長須,教書先生的打扮,英朗的面容有點蒼白,眼睛里全是血絲。一見面,他先是一臉喜悅的祝賀太子大勝,再向太子匯報另一條好消息。
朱慈烺大喜:“他現在在哪?情況怎么樣?”
“臣將他安排在城西的一處幽靜宅子,他現在很好。李若鏈說,他從小白馬寺逃脫時,流賊亂箭而射,他閃躲不及,受了箭傷,逃跑中進了一條無人的巷子,不想忽然沖出幾個人,將他打暈在地,此后幾天,他一直被黑衣人劫持,直到昨天方才脫身……”
“哦。什么人劫持的他?”朱慈烺微微吃驚。
蕭漢俊道:“臣正在查。”
朱慈烺起身:“帶我去見他。”
城西的宅子果然幽靜無比,內外都有軍情司的人在警戒,李若鏈躺在病榻上,氣色看起來不錯,朱慈烺細細問,他也詳細稟報了逃亡和被人劫持的經過。
“那幾個黑衣人絕非普通百姓,看他們的身手都是練家子,劫持了臣之后,并沒有虐待臣,也沒有拷問臣,甚至還為臣處理了箭傷,包扎了傷口,每日里的飯食也都是上等。臣原本以為,他們是想要從臣的口中得到軍情司的情報,但臣錯了,他們對臣的身份和情報毫無興趣,從始至終,他們都沒有盤問臣的意思。”
“昨天早上,臣一覺醒來,發現那幾個黑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周圍鴉雀無聲,臣想辦法磨斷了捆綁的繩索,脫困而出,這才發現,原來他們將臣囚禁在了一家道觀的后院。彼時城中大亂,說闖賊失敗,官軍馬上就要打來了,于是臣在城中留下暗號之后,就悄悄地躲了起來,直到蕭照磨找到臣……”
聽李若鏈說完,朱慈烺心中的好奇就更多,這些黑衣人究竟什么身份?肯定不是闖軍,不然他們不會囚禁李若鏈,直接交給李自成就完了。
“自清,你怎么看?”朱慈烺看向蕭漢俊。
蕭漢俊字自清。
蕭漢俊拱手:“回殿下,能打暈李指揮使,還能在闖賊的眼皮子底下,保李指揮使的安全,不被闖賊兵馬搜查到,其能量非同一般,應該是熟知本地地形,甚至是可能和闖軍將領有勾結的一群人,不過臣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他們的動機和用意?將李指揮使囚禁在道觀,對任何人會有好處嗎?”
這一點,也是朱慈烺想不透的。
所以他才越發覺得詭異。
“此事一定要調查。”朱慈烺沉吟道。第六感告訴他,此事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內幕,李若鏈是都指揮使,又是軍情司的二把手,他被夾持,絕不能等閑視之。
“是。”蕭漢俊領命。
出了后堂,來到前面的花廳,朱慈烺屏退所有人,只留蕭漢俊在身邊。
“懷慶府那邊的事,安排的怎樣了?”朱慈烺問。
“都已經安排妥當,那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臣的掌握之中。”蕭漢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