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笑一笑,對吳甡的觀點,他是贊同的,但對梁以樟縱放李巖之事,他卻也不想治罪,原因很簡單,侯方域不是無名小卒,而是在“歸德燒糧”中立有大功之人,為一李巖,而不顧侯方域的性命,令人齒冷。如果梁以樟真這么做了,看似立了功勞,但其實卻是失了人性。無人性者,不會是好官。朱慈烺以后倒不敢重用他了。
只所以要將梁以樟的密信拿給吳甡看,就是想知道吳甡的態度。
梁以樟是史可法的弟子,和吳甡侯恂都屬于是東林黨。東林黨是當今朝堂上的第一黨,雖然有方士亮,光時亨那樣的攪屎棍,劉宗周那樣的老頑固、老迂腐,林欲輯那樣的老糊涂、蔣德璟的刻板、李建泰的名高德淺、錢謙益的頭皮涼,但卻也有李邦華、倪元璐、吳甡、范景文、史可法這樣的剛直之臣,因此朱慈烺也想要通過吳甡,潛移默化的向東林人傳達自己的一些處事理念和治國思想。
果不其然,吳牲對梁以樟的行為果然不容忍。
“梁以樟已經自請處罰,是罪是罰,此戰結束之后再說吧。”
朱慈烺聲音淡淡,目光看向東方的晨曦,沉思了一下:“至于李巖嘛,今日之戰后,他怕是沒有在闖營立足的機會了。”
吳甡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朱慈烺笑:“我營中一直都有兩輛特殊的馬車,先生你難道就沒有奇怪過嗎?”
“嗚嗚”
晨光亮起之時,被折騰了半宿,僅僅休息了不到三個時辰的闖營大軍開始列陣而出,各個大小掌盤的將旗在晨曦中飄揚,很快就人頭涌涌,旌旗如海,卷起漫天的煙塵。
李自成自領中軍,劉芳亮在左翼,黨守素守右翼,劉體純領騎兵。李過和高一功在后軍保護老營家眷。
這一番的調派頗令人意外,李過是闖營猛將,在劉宗敏重傷的情況下,眾將都以為他一定會擔當騎兵沖鋒官,想不到最后擔當這個職位的卻是劉體純。
但闖帥命令,沒有人敢有異議。
闖營現在一共有六萬五千精兵,李過和高一功領一萬人馬護衛老營,并防止小袁營過溝偷襲。李自成率中軍兩萬,其中五千人是精銳騎兵,劉芳亮的左翼兩萬,右翼的黨守素兵馬稍少,領一萬五。
五萬五千人馬雖然不多,但卻都是闖營精銳,又都知道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人人都打起精神。今日早飯,所有出戰的將士都飽餐一頓,各個大小掌盤都親自下到軍中鼓舞士氣,一番激勵之下,闖營士氣比昨天高漲了不少。
而在闖營精銳之前,還有大約兩萬多名流民擔任先鋒,他們大部分都是從賈魯河邊潰敗的二十萬人中間的一員,一路逃跑,終于是逃回了闖營,還有少部分是老營中的老弱,被李自成抽調,組成了這么一支炮灰大軍。為了給炮灰鼓勁,今早炮灰和闖營精銳享受了同樣的待遇,都是飽餐加賞銀,此時行走在闖營精銳之前,亂糟糟地兩萬流民大軍竟然也有些決戰的氣勢。
闖營剛有出營的跡象,董朝甫的探哨就立刻飛騎回報給了太子。
和闖營一樣,官軍將士這時也正在在飽餐,連續幾天的急行軍,昨晚又只休息了半宿,很多人都還沒有從疲憊之中修整過來,但沒有辦法,大敵當前,生死一線,所有人都得咬緊牙關堅持。
君不見太子爺都在堅持嗎?
“出征。殺敵!”朱慈烺原本正在和將官們一起用早餐,聽完軍報,立刻下令出征。自領軍出京之后,每日早中晚,太子都會和軍中的將官們一同用餐,天天輪換不同的人。到現在,京營、左營到虎大威營,所有百總以上的將官都已經和太子爺一起吃過飯了。
大明朝文貴武賤,文武界限分明,不說太子,就說文官們也很少和丘八們一起吃飯啊,和太子爺一起吃飯,那是多大的榮寵啊。朱慈烺此舉大大收買了軍心,同時也熟知了軍中的中下層將領并能實時了解軍情和軍心的變化。
“咚咚咚”
太子軍令一下,出征鼓立刻響起,官軍營門大開,各部依次出營。
“賊寇已經被圍在壕溝之前,進退失據,我軍何不緊守營寨,以逸待勞?為何要出營和流賊決戰呢?”
出營的大軍中,一名全身甲胄,跟隨在太子身后的將領小聲問。
卻是駙馬都尉鞏永固。
他問的是練使張家玉。
張家玉小聲回答:“因為小袁營沒有能力騷擾闖營的后方,如果我軍閉營不出,闖賊順勢在我營前挖掘壕溝,阻斷我軍道路,然后折向南方,我軍想要將闖賊殲滅在壕溝之前的戰略構想就有可能會落空。再者,太子領軍,兵力又不差,流賊出陣挑戰。豈能掛起免戰牌?”
鞏永固聽完一拍腦門:“是我糊涂。”
營門前的角樓上。太子朱慈烺正舉著千里鏡仔細看,當遠遠望見流賊大軍之前有一大批的流民充當先鋒時,他嘴角露出苦笑,看來今日不止是決戰,更將是一場苦戰,流民雖然什么戰斗力,但對官軍不多的火藥鉛彈卻有巨大的消耗作用,如果昨日在賈魯河畔,闖賊不著急進攻,而是等后續兵馬到來,以二十萬老弱為前驅,十萬精銳為后援,用老弱消耗官軍的火炮和彈藥,誰勝誰敗還真說不定呢。
“咚咚咚”
鼓聲緩慢而有力,官軍出營之后,擺出了一個五六里長的大陣,太子領京營為中軍,左良玉在右翼,虎大威在左翼,中間又分為一個個的小方陣,旌旗密集,長槍如林,幾百面行軍鼓一起敲響,驅動著大軍緩緩向前。
從天空遠望,不論聲勢還是軍容,官軍都遠勝流賊。
但朱慈烺心中卻有憂慮。
賈魯河之戰,雖然官軍取得了最后的勝利,但傷亡卻是非常驚人的,精武營五個千總隊,減員了四分之一,左柳營更是沒有了三分之一,所幸因為甲胄齊備,直接戰死的軍士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輕重傷,除了少部分重傷者難以治愈之外,輕傷者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半年,就可以傷愈回歸。相信有賈魯河血戰勝利的經驗,這些傷愈歸隊的將士,一定會成為精武營的中堅力量。
除了甲胄,京營配備的優良醫官也是官軍將士受傷多、死亡少的原因之一。
不同于軍中傳統的醫官,太子從澳門醫學院請來的醫官已經具備基本的現代外科醫生的素質,對刀傷箭傷、大出血之列的處置,相當有效率和成果,避免了將士們無謂的死亡。
當然了,因為這個時代還沒有麻醉藥,受傷士兵的處置是相當慘烈的,整個過程像是殺豬一般。期間,太子曾經探視過一次,默默無語之后又長長嘆息。
精武營五個千總隊原本七千五百人,今日仍能參戰的不到五千人,左柳營一萬人,今日不過六千多,虎大威兩萬人馬受損不多,左營原本五萬精銳,在賈魯河傷亡將近一萬,又有一萬人被太子派往了尉氏縣,防備闖賊可能的逃竄,因此今日參戰的左營士兵只有三萬人。
算上三千營,左營騎兵,不多的神機營,今日官軍總數剛剛六萬出頭。
此時站在中軍大纛之下向前觀望,只見旌旗獵獵,軍陣整齊,六萬官軍隨著咚咚的戰鼓聲,邁著整齊的步伐,緩緩向前壓進。右翼的左營士兵稍微亂一點,步伐和軍列不是太整齊,但剽悍之色卻勝過中軍的京營。左翼虎大威的兩萬部下,除了本部的一千騎兵三千步兵,其他一萬四千人都是從楊文岳手中調來的保定兵的精銳,實際戰力不如左營,但軍容軍陣卻比左營齊整多了。
昨日大戰結束之后,太子雖然沒有立刻論功行賞,但風聲卻已經傳出來了,每一個參加賈魯河之戰的士兵都會有重賞,受傷者立功者加倍,戰死者更是可以得到三十兩的撫恤。
又有昨日賈魯河的大勝,兩者相加,官軍士氣極盛。
將官們都認為,此戰必勝。
但朱慈烺卻一點都不敢大意,他清楚知道,李闖能席卷天下,一次次的從戰場逃生,靠的絕不止是一點點運氣,而是因為他身邊始終都有一支忠心耿耿、老兄弟組成的精銳親兵力量,即便是在逆境之中,也足以保證李自成等主要領導能脫離戰場,擺脫官軍的追擊。賈魯河之戰官軍雖然勝了,但闖營主力并沒有遭受太大的損失,曹營的離去雖然對闖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削弱了闖營的力量,但卻也讓闖營變得團結并明白了身處的險境。今日闖營敢于決戰,明顯就是抱持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
拼死力戰的隊伍最是可怕,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溫泉關三百勇士都是著名的例子。因此絕不能大意。
大軍出營之時,朱慈烺再一次的向各部指揮官傳達了自己的命令。
流賊困獸猶斗,狗急跳墻,諸軍切不可輕敵!
大軍出營兩里,很快就和闖軍相遇了。
官軍立刻停住行軍的腳步,擺開臨敵的陣勢。對面的闖營也不示弱,嗚嗚地號角聲中,李自成的“闖”字大旗高高地立了起來,馬步騎兵以闖字大旗為中心,前后左右一共擺出了三重戰陣,劉體純率領五千精騎立于中軍之處,兩翼的劉芳亮和黨守素擺出了準備廝殺之態。
而在他們前面的兩萬流民兵則是一字擺開。衣衫襤褸、哆哆嗦嗦之中,已經沒有剛出營時的氣勢了剛出營時,有鼓鼓的肚子和懷中的碎銀子當膽氣,但是當和官軍相遇,看到官軍黑壓壓地陣勢后,所有人都害怕了,特別是那些昨天參加了賈魯河之戰,被官軍殺的潰不成軍的逃兵,今日再遇到昨天的苦主,那尸山血海的噩夢立刻又涌上心頭……
朱慈烺舉著千里鏡仔細觀察,心中忽然有一些不安的感覺,因為他看到在闖軍兩翼的步兵隊列中,士兵們用大塊的篷布隱藏了一些東西。雙方軍陣相距兩里,他雖然可以看到篷布,但卻無法知道篷布下面隱藏了什么。
吳甡也注意到了,他舉著千里鏡望,又捻著胡須猜測。
“殿下,流賊騎兵都在中軍,兩翼都是步兵,請給臣一支騎兵,沖擊流賊的左翼,臣必斬將奪旗而回!”中軍小將佟定方主動請命。他初生牛犢不怕虎,眼神中充滿了決勝的渴望。
闖營的陣列和傳統的華夏陣列相反,騎兵不在兩翼而在中路,在佟定方看來,這是有違兵家常理的,一旦兩翼的步兵被騎兵沖陣,中軍的騎兵是救還是不救?如果不救,兩翼會潰敗,如果救了,中軍就空了,何況騎兵擺在中路,除了一錘定音,直沖對方的中軍之外,再沒有其他用處。相反,如果是布置在兩翼,就如同是兩只伸長的胳膊,可以縱深迂回,將敵人包裹在陣中。唐宋以來的漢軍,包括現在的建虜,都是步兵中軍,騎兵在兩翼,所以對流賊的行軍布陣,他有點搞不懂,同時認為是騎兵突擊、一舉破陣的好機會。
昨日他就想突擊了,但昨日流賊勢大,官軍穩守為主,他沒有機會提出。
今日他不想放過。
朱慈烺卻搖頭。他明白佟定方的心思,也不懷疑佟定方的武力和騎射,但他更知道流賊這么布陣是有道理的。流賊同官軍作戰,一向倚仗的就是人海戰術,而官軍騎兵少,補充又比較困難,面對數萬人的流賊人海,千人的騎兵突擊難以奏效,甚至就算步兵被官軍擊潰了,流賊也不在意,因為他們的士兵源源不絕,官軍卻經不起這樣的損耗。
當初曹文詔率領的兩千關寧鐵騎,就是這么慢慢地被消耗掉的。
昨日賈魯河之戰,三千營損失三分之一,左營騎兵也損失了三分之一,現在每一個騎兵、每一匹戰馬都是寶貴,除非闖營出現潰敗之相,用騎兵追擊,否則朱慈烺不會輕易命令騎兵去沖擊流賊的軍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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