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魯河畔,官軍和流賊的決戰已經進入到了第三個時辰,兩邊不停的吶喊,鳥銃齊放,箭矢在空中亂飛,軍官都親臨一線,緊張的戰局忽東忽西,一會流賊的猛攻被擊退,一會某一處的陣地被流賊突破,不過很快就又被官軍堵住了縫隙。闖營的氈帽和官軍的頭盔經常會混雜在一處,雙方的戰兵如野獸一般的撕咬在一起,各色的刀矛尖上都是鮮血,敵人的,自己的。
如此血戰之下,人命賤如螻蟻,輕輕一踩就沒有了,尸體越來越多,地上一灘灘的血泊越來越大。一腳踩上去,濺的一身都是血。
但沒有人退。兩邊都緊咬牙關,以期待對方先行潰敗。
而官軍面對的形勢尤其嚴峻。
隨著戰事的進行,官軍賴以殺敵的鳥銃,越來越少響起,一來是因為流賊已經突到陣前,雙方展開肉搏戰,鳥銃沒有發揮的余力,二來每個鳥銃手隨身只攜帶十發紙包彈,另每個鳥銃百總隊有十匹戰馬托著兩千發子彈,平均到每個士兵只有三十發子彈。隨著戰事的進行,已經逐漸消耗完畢,而押運輜重糧草的左良玉步兵還在四十里之內,短時間之內不可能趕到,徐文樸魏闖等幾個千總已經意識到了紙包彈的稀缺性,所以有意識的開始限制鳥銃的擊發。
如此形勢下,官軍只能依靠長盾和長槍來擊退流賊的進攻。
肉搏,變得更加慘烈。
中軍大旗下,吳牲和侯恂都是臉色凝重,眼睛里的不安越來越多,在他們的印象里,流賊都沒有什么持久力,一旦受挫,士氣就會降低,但今日卻不同。從殺喊聲和號角聲來看,流賊在死傷慘重,官軍防線不動如山的情況下,依然士氣飽滿,沒有出現動搖的跡象。
闖營老賊,果然是悍勇。
雖然神機營的火炮陸續在到達中,但因為都是輕型火炮,且數量有限,戰場又太大了,火炮只能重點守衛幾個被流賊猛攻、岌岌可危的陣地,難以對流賊實施覆蓋性的、全面性的轟擊,所以戰場形勢并沒有因為神機營的出現發生巨變。
唯一改變的是,劉芳亮黨守素和劉宗敏的軍旗都向后撤了很大的一段距離,以免被官軍的炮兵所傷。
激戰中,朱慈烺舉著千里鏡,仔細觀察流賊軍陣,從闖字大旗到劉宗敏的黑旗,再到前線激戰的每一個士兵,他都仔細觀察。當看到在劉宗敏的黑旗后煙塵冒起,有大股的流賊騎兵正在集結時,他立刻意識到,流賊正在聚集兵馬,怕是要采用正面攻擊,直沖左營或者是左柳營陣地的辦法了。而以左營和左柳營的疲憊,怕是難以抵擋。于是放下千里鏡,大聲命令:“告訴李順,令他將炮營陣地前移五十步,想辦法給我轟掉劉宗敏的黑旗!”
李順本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又多年未上戰場,今日的大戰讓他的小心肝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他將炮兵設置在了官兵布陣方陣的五十步之后,按部就班,同時又非常緊張的向流賊連續轟擊,在他神機營的支持下,官軍幾處岌岌可危的陣地,最后都頑強的堅守住了。李順心中也暗松了一口氣:立此戰功,太子殿下應該不會追究他遲到的罪過了。
但是當太子新的命令傳來時,李順的心,又提了起來。
前行五十步,等于是到了激戰的第一線,不但會被流賊的箭矢射中,甚至有可能會直接面對流賊的刀槍。
但太子命令一下,他不敢不從。
望一眼流賊軍中那一面黑色的大旗,李順咬牙命令:“向前!”
在李順的指揮和帶領下,十門青銅小炮全部被推到了第一線,為了防止被流賊沖擊,李順選擇了在距離流賊黑旗最近的魏闖千總隊陣中建立炮營陣地,經過三個時辰的激戰,即使是魏闖的千總隊也傷亡了將近五分之一,面對洶洶流賊,急需要有突破困境的方法,對面黑旗下的聚攏和搖動,魏闖也隱隱有所感決,于是他給李順出了一個更瘋狂的主意,劉宗敏距離此處三百步,剛剛進到青銅小炮的射程之內,雖可以打到,但怕是難以精確瞄準,不如從中選出兩到三門的小炮,拉到陣前五十步,對劉宗敏的黑旗進行轟擊,二百五十步,遠比三百步更精準。轟擊完成之后,立刻退回陣中,運氣好的好,說不定一炮就能轟死劉宗敏,一旦成功了,不但可解眼下的危局,神機營也是立下奇功一件。
魏闖是鳥銃高手,鳥銃雖然和火炮不同,但卻也有相同之處,距離越遠,子彈在空中飛行的時間越長,精準度就越低。這一點,鳥銃和火炮完全相同。
李順砰然心動,他雖然小心,但卻并非是一個膽小之人,眼前戰事膠著,官軍處于劣勢,如果他能一炮轟死劉宗敏,那絕對是比擬一箭射瞎李自成的奇功!不但自己能升官,小青說不定也能混一個誥命夫人當當。
“魏千總,你能保我炮隊安全嗎?”李順問。
魏闖點頭:“多了不敢說,但半刻鐘絕對沒有問題!”
李順想了想,一咬牙:“好,就照魏千總的意思干!”
鼓聲擂動,原本一直防守的魏闖千總隊,忽然在有節奏的鼓點聲中,以長盾為墻,長槍為刺,迅捷向前壓迫。左右兩翼的左柳營也紛紛配合。正在沖擊的流賊有點猝不及防,被他們輕易的向前突進了五十步,然后鼓聲節奏變慢,魏闖隊開始結陣死守。
魏闖隊的忽然變化,立刻引起了劉芳亮的重視,他意識到,官軍不同尋常的舉動背后,一定隱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他命令流賊壓上去,不惜一切攻破官軍的凸出之處。
黑旗之下的劉宗敏并沒有察覺,他正在聚攏人馬,準備親自帶兵攻擊官軍的薄弱方陣。
劉芳亮雖然命令部下上壓,但晚了,在一輪鳥銃射擊、將前面五十步之內的流賊全部清除干凈之后,魏闖隊中軍忽然向兩邊閃開,露出中間三個黑洞洞地炮口。
“不好!”劉芳亮驚呼了出來。
幾乎同時,李順見手里的火把狠狠壓在青銅小炮的引線之上。
嗤嗤嗤……
三門小炮的引線燃盡,幾乎是同時開火。
“轟轟轟……”
伴隨著三聲巨大的轟鳴,二百五十步之外黑色大旗,忽然就飛上了天空……
李順曾經對太子說過,他操縱射程超過一千步的紅夷大炮,四百步之內有指哪打哪的本事,雖然略有點言過其實,但卻也并非是在吹牛。三門青銅小炮都經過他的校對,目標直指劉宗敏的黑色將旗,幾乎實在同一時間,三枚四磅重的大鐵彈子就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黑色將旗的周圍,將五六個護衛的親兵,連人帶馬擊成了血肉爛泥。
李順只看到黑色將旗上了天空,但有沒有擊中劉宗敏,卻不是他能看到的,發射完畢,他立刻拉著三門青銅小炮向后急急而退。
魏闖也急忙收縮陣型,將鼓起的突出部,慢慢撤了回去,就在這短短的半刻鐘,為了保護李順的炮隊,魏闖硬生生地支起了一個攻擊陣型,因為缺乏兩翼的保護,前后傷亡將近百人。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李順精準的轟掉了劉宗敏的將旗,不管有沒有打到劉宗敏,對流賊的士氣,都是一個很大的挫敗。
“好!”
朱慈烺一直緊張的觀望著神機營,當看到神機營的三門小炮沒有留在魏闖陣中,而且繼續向前,一直推到魏闖陣前之時,他在驚奇之中也微微有欣慰,李順是一個小心謹慎的性格,得過且過的心思很重。這樣的人,不給他施加壓力,他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成績的。眼見李順將火炮推到最前,有豁出去的豪氣,朱慈烺對李順倒也另眼相看了一次。
當三門小炮連續施放,準確擊中劉宗敏的將旗之后,朱慈烺激動不已,舉著千里鏡仔細觀察,想知道劉宗敏這個攪動明末風云的大寇,有沒有“惡貫滿盈”?
闖營中軍。
正在緊張觀望戰局的李自成見到劉宗敏的黑色將旗忽然被炸飛,臉色登時大變。
劉宗敏在闖營中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屬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每到關鍵時刻,或者是決戰沖鋒,必然是劉宗敏領兵在前,李自成坐鎮在后。劉宗敏不但是李自成的刀,也是他的膽,因為有劉宗敏在,李自成才可以安然的在后方觀陣指揮,而不必親臨前線。闖營眾將,除了劉宗敏之外,再無人能承擔此重任,在李自成看來,劉宗敏遠比開封城更重要,若是為了一個開封城,而將劉宗敏折在城下,對李自成來說,是他重大的一個損失。
“快,快去看總哨如何?”
李自成急切的下令。
劉宗敏除了是大掌盤,另外也是闖營的大總哨,所以李自成稱呼他為總哨。
傳令兵急急去查看。
闖營身邊的諸將,包括牛金星和宋獻策兩個軍師在內,人人都是變色。
劉宗敏如果陣亡了,這場仗就不必打了,闖營必敗無疑。
就在這時,那些圍繞在黑旗周圍,已經一團慌亂的闖營騎兵,忽然爆發出了一陣震天的歡呼之聲。看那情勢,簡直比一場勝仗更令他們興奮。
只見一名全身甲胄,身材壯碩的闖營將領重新上馬,并且揮舞手中的長刀。
正是劉宗敏。
雖然他被官軍突如其來的火炮波及到了,胯下的戰馬立斃,不過他本人并沒有喪命。
見劉宗敏重起,所有闖營將士都是歡呼,闖字大旗之下的李自成更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對面的官軍大陣卻都是失望的嘆息,尤其是李順,他到手的大功勞就這么沒有了,想來小青也是沒有封誥命夫人的命。
劉宗敏上馬之后,一邊振臂高呼,一邊縱馬向闖字大旗馳去。所經之處,闖營將士都是歡呼,剛才那三聲炮聲,闖營將士即使沒有聽到和看到,也意識到了劉大掌盤可能中彈了,劉大掌盤一旦身死,對闖營士氣是致命的打擊,現在劉宗敏翻身上馬,毫發無傷,證明闖營依然是老天保佑,此戰依然有大勝機。眾軍如何能夠不歡呼?
李自成激動的上前迎接,劉宗敏不止是他的戰友和臂膀,更是他的兄弟。
不過很快他就察覺到了不對,劉宗敏臉色蒼白,坐在馬上搖搖欲墜。
“捷軒!”
李自成大吃一驚,他意識到劉宗敏看起來沒事,但其實已經是身受重傷。
劉宗敏在馬上搖晃,拼力騎到李自成面前,一張嘴,口里全是鮮血。說話更是毫無力氣:“闖帥……額不行了,受了重傷,沖鋒的事交給劉體純吧。”
原來劉宗敏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無事,但其實卻身受重傷,四磅重的炮彈打中他的戰馬之后,又在他胸膛反彈了一下,雖然戰馬為他承受了大部分的力量,讓他撿了一條性命,但炮彈之威卻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幸虧劉宗敏特格健壯,不然早就身死當下了。
劉體純也是闖營的一員猛將,騎兵之術不在劉宗敏和李過之下,又因為長期擔任劉宗敏的副手,深受劉宗敏的信任和器重。
李自成驚的跳下馬來,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劉宗敏。急的眼眶都紅了:“捷軒……”
劉宗敏卻一把推開他的手,咬牙道:“不要婆婆媽媽,快令劉體純領兵攻擊,我軍士氣大振,正是時候!”
李自成也是一代梟雄,如何能不明白事情的輕重?他立刻翻身上馬,給劉體純傳令:“告訴劉體純,多投擲斧鉞突破官軍的防線!再令劉芳亮的步兵在后,但有騎兵撕開官軍的防線,要不惜一切擴大缺口,絕不允許官軍再堵上!再給李過傳令,令他一定要牽制住左良玉騎兵,決不允許左良玉回援朱家太子!”
“是!”
傳令兵去傳令。
稍一停頓,闖營最猛烈的一波攻勢拉開了序幕。
劉體純率領闖營精銳騎兵,在闖營中軍聚合,嗚嗚的號角聲中,忽然向左營步兵防守的某一處陣地發起了猛攻,冒著炮火,不顧長盾和長槍的阻攔,拼死向前沖擊,并將手中的短斧投向官軍的方陣,以圖撕開缺口,短斧投擲處,掀起一片血雨和慘叫,官軍甲胄能防流賊羽箭,但卻防不了勢大力沉的短斧。劉芳亮帶著精銳步兵在前,一邊向官軍傾射箭雨,一邊不顧一切的狂奔猛進。
一瞬間,左營步兵就損失慘重,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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