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開封城下已經是尸橫遍野了。
北門外。
袁時中望著開封城樓,只覺得喉嚨一陣陣的發干,雖然他也是有名的流賊,但因為躥起的時間尚短,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惡戰,眼見自己手下的兄弟一隊隊的沖到北門城樓下,很快就變成了尸體,能活著退回來的十不過三四,他的心在淌血啊,這不止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資本啊。
“白大掌盤,狗官軍士氣正盛,不如咱們先歇一歇?”袁時中看向右首邊的白鳴鶴。
白鳴鶴雖然聽名字文縐縐地,像是一個老學究,但其實本人卻是一個滿臉胡須,大字不識一個的摳腳大漢,聽了袁時中的話,他冷笑一聲:“歇什么歇?闖帥說了,要一鼓作氣拿下開封,非有命令,不得收兵!”說著,轉頭看向袁時中身后的精銳親兵,意有所指的道:“再者,不就是傷亡了一千人嗎,袁大掌盤你的主力可還沒有動一下呢。”
袁時中臉色難看,心中我的主力沒有動,但起碼在前面列陣,你兩萬兵卻在后方列陣,明顯就是怕老子逃跑!哼,狗日的白鳴鶴,總有一天,老子讓你變成黑燜雞。
壓住心中的怒火,對劉玉尺道:“再上!”
劉玉尺搖動旗子,又一支一千人的生力軍扛著云梯向城墻沖去。
負責防守北門的是推官黃澍。
黃澍是明末的一個大名人,只所以有名,乃是因為他前半生是一個鐵骨錚錚,守衛開封有功的大忠臣,后半生卻變成了少廉寡恥的奸人。中間角色變化之快,令人瞠目結舌,說翻臉如翻書,一點都不為過。
黃澍,字仲霖,徽州人,崇禎十年進士,授河南開封推官,在前兩次的開封保衛戰,包括正在進行的第三次開封保衛戰,他都立下了汗馬功勞,是巡撫高名衡的得力助手,因為有功,即使開封失守,也依然被朝廷任命為湖廣巡按,在左良玉軍中監軍,但沒想到的是,因為和馬士英的個人矛盾,黃澍在朝堂之上掌摑馬士英,其后又慫恿左良玉“清君側”,在左良玉身死,左軍被黃得功擊敗之后,他竟然勸說左良玉之子左夢庚投降建虜,左軍將近五十萬,如果這一支隊伍沒有投降建虜,而是同建虜死戰,那么建虜絕不可能輕而易舉的攻下南京,南明小朝廷也不可能僅僅一年就亡。
黃澍在湖廣巡按的任上,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如果不是他的慫恿和上下挑撥,左良玉絕對不會清君側,投降建虜之后,黃澍更是又做了幾件人神共憤的惡事。和其在開封推官的任上,忠心大明,大義凜然的樣子,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流賊又上來了,殺,給本官殺一個干干凈凈!”
雖然文官,但黃澍卻親冒矢石,手持長劍,站在指揮的第一線,在他的鼓舞下,北門守軍士氣高昂,小袁營的士兵死傷慘重,不到半個時辰,剛剛沖上去的一千士兵又潰散而歸。
“再上!”
袁時中咬著牙,臉色鐵青。
黃昏,李自成終于傳下將令,停止攻城,各部退軍。
攻城的部隊如逢大赦,紛紛奪路而回。
只留下身后的尸山血海和一件件殘破的攻城器械。
袁時中整理人馬,發現僅僅一天,他就傷亡了兩千人,雖然他精銳主力沒有參加攻城,保存完好,但兩千人的死傷仍然超過了他小袁營的承受力,要知道,他小袁營一共才三萬人,照這么打下去,用不了七天就會在開封城下全軍覆沒。
晚上在李自成中軍帳軍議。
各部都報出損失。
曹營西門,袁宗第東門,劉芳亮小東門,李自成和劉宗敏親自督攻南門。
除了劉芳亮的小東門,其他各部差不多傷亡都在兩千人左右。
李自成臉色陰沉,僅僅一天,他就在開封城下扔了四千條性命,輕重傷四千人,照闖營軍中的醫療水平,這傷亡的四千人大部分人也都得死。也就是說,只一天他就付出了八千人的代價。
“曹帥怎么看?”李自成看向白面漢子羅汝才。
羅汝才皺著眉頭:“開封城堅,急切難下,依額老曹看,上策還是應該圍而不攻。”
李自成沉默不語。
牛金星嘆:“圍而不攻,五十萬大軍人吃馬嚼,每日消耗眾多,我義軍糧草怕是難以支撐啊。”
“那就是去打糧。”羅汝才道:“額們糧食不多,開封守軍又會多嗎?”
牛金星看李巖。
李巖站起來,抱拳道:“向諸位大掌盤報告,開封城中官府的糧庫雖然快空了,但城中商人和百姓的家中依然有不少存糧,初步估計,城中最少還可以堅持三個月。”
“賊求的,居然還有三個月。”劉宗敏咬牙切齒:“額們可等不了那么長時間。”新八一 李自成看向羅汝才,誠懇的道:“曹帥,額以為,此勁不能泄,只能鼓!朱家太子屯兵歸德,明顯就是要看開封的情況伺機而動,歸德比鄰山東,狗朝廷的糧草通過運河可以源源不斷的送到歸德,所以他們不愁糧,咱們久圍不攻,怕正合了朱家太子的心意,所以額以為,開封必須攻,而且一刻也不能停,唯有如此,才能打亂朱家太子的如意算盤。何況經過額們兩次攻打,開封城墻怕也沒有過去那么堅固了,額們五十萬大軍,都不信拿不下一個開封城!”
“若是朱家太子率領精兵忽然出現,我等又該如何是好?”羅汝才不動聲色的問。
“歸德到開封三百里,官軍多是步兵,騎兵不超過一萬人,行跡很難隱藏,也難有快速行動,額已經令李過率領一萬精銳騎兵駐在杞縣陳留附近,但有官軍出現,額們立刻就能得到消息。”
李自成沒有明說,但羅汝才卻知道他對付援兵的計策,因此不再問,只點頭:“好,額曹營愿繼續攻打開封。”
李自成又看袁時中。
袁時中連忙起身,抱拳躬身:“謹聽闖帥軍令!”
“好!”
李自成微微點頭,下達軍令:“眾軍休息,明日一早再攻城!”
事到如今,李自成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能拼命攻城,如果能逼得朱家太子帶兵馳援開封最好,他養精蓄銳的主力就可以對朱家太子迎面痛擊,如果朱家太子繼續縮在歸德不動,也不妨礙他輪番攻擊,用人命填平開封城的信念。
翌日。
流賊大軍再次猛攻開封。
戰況一如昨日慘烈,火炮,弓箭,鮮血,人頭,慘叫,哀鳴,萬人敵及蘆柴澆油烘燒,烈焰彌天。流賊不能在城下立足。金汁傾倒而下,無數賊兵被燙得皮開肉裂,慘叫連連,一張張猙獰絕望的面孔,一座座已死和未死之人堆積起來的尸山,城上城下,野獸般對視的敵手,巋然不動的城墻,冒著狼煙的云梯在燃燒之中轟然倒塌……
這一日流賊傷亡一萬二。
第三日。流賊繼續猛攻。
和前兩日不同,開封守軍漸漸露出了疲態,在由李自成和劉宗敏親自督戰的南城,下午十分,一股十幾人的精悍賊兵在弓箭的掩護下,順著云梯即將爬上城墻。
“老陜,你他么愣著干什么?快殺啊!”城頭,守衛的百總怒喝。
這幾個墻垛是老陜的防御區域,守城三天以來,老陜手持長槍,將無數的流賊刺下城去,是這段區域立功最多的人,但此時卻臉色大變的呆愣在墻垛邊一動不動,明明帶頭的那個流賊已經爬到了墻垛邊,馬上就要翻身上墻了,但老陜卻依然沒有攢刺的意思。
老陜身邊的兩個輔兵倒是出槍猛刺,但卻被那個賊兵撥了開。眨眼間,那個身披鐵甲,揮舞長刀的賊兵就已經翻上了城墻,嘴里嘶吼著,左右連出兩刀,將撲上來的兩名官兵砍翻在地。轉身正好面對老陜,于是毫不猶豫又是一刀。
“轟”苦攻三日,見終于登上了城頭,城下的賊兵都是興奮,呼喚之聲瞬間就響遍了整個戰場,流賊氣勢陡然大振。守城的官兵都是心慌,人人都擔心流賊會破城。
城頭上,面對砍過來的長刀,老陜呆愣的竟然不知道閃躲。
幸虧百總已經提刀沖了過來,揮刀為他擋下了這一下。刀聲之后,百總和那個賊兵戰了起來,不想那賊兵極其厲害,一個反手,就將百總手中的長刀磕上了天,再一刀就砍向百總的腦袋,百總手忙腳亂中一時無法閃躲,眼看就要被擊斃于刀下。
一直呆愣著的老陜忽然跳了起來,從背后猛沖過去,一把抱住那賊兵的腰,將賊兵摔倒在地,兩人在地上翻滾著廝打了起來。
“幺弟,是額啊!”老陜大喊。
那賊兵楞了一下,仔細看老陜的臉,忍不住驚叫:“大哥!?”
“是額。”老陜淚流滿面:“想不到額還能活著見到你,扔了刀吧,額們一起做官兵。”
“不可能!”賊兵咬牙:“大哥,和額一起當義軍吧,額們一起殺散官兵,奪了城門,闖帥必然封你一個掌盤!”
“不!”老陜搖頭:“額絕不當賊!”
“狗官軍才是賊!”
兩兄弟咬牙切齒的爭論。老陜一個松懈,沒有抓住,其幺弟忽然掙脫他的摟抱跳起來,又向其他官兵殺去,他極其勇猛,長刀過處,官兵竟然擋不住他。
“誰也不許后退!殺!將賊兵趕下去!”
這中間,河南巡撫高名衡率親兵趕到,在他的鼓舞下,原本有些畏懼的官兵都壓了上去,和剛沖上城的賊兵戰在一起,同時弓箭齊射,磚石齊施,又扔了一個萬人敵,將城墻下的賊兵燒的慘叫連連。
很快,沖上城頭的十幾個賊兵就全被斬殺殆盡,老陜的幺弟雖然勇猛,但雙拳難敵敵手,被十幾個官兵堵在了墻垛邊,十幾桿長槍一起攢刺,老陜的幺弟被扎成一個血葫蘆,臨時卻依然不甘心做著攻擊的動作……
老陜呆呆地跪在那里,整個人都空了……
他只有這一個弟弟,兩人一起從陜西逃難出來,途中遭遇亂兵,兄弟兩人走散,這些年來他一直想方設法的在尋找弟弟,想不到今日卻在戰場上遇見……弟弟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至親,活著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一瞬間,城外的流賊,城中的百姓,這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忽然變的遙遠而模糊……
夜晚,老陜縮在城樓下,目光呆滯,整個人像是傻了一樣,連百總和他說話,他都沒有聽見。百總以為他被今天的激戰嚇到了,也沒有再在意,只叮囑兩名社兵好好照顧。
城中隱隱有哭聲,雖然三日的激戰殺死殺傷了數萬的流賊,但城中軍民傷亡也是不小。城頭火把照耀之下,守夜的官兵一個個都面如枯槁,望著城外的流賊大軍,耳聽著城中的哭聲,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明晚?
很快哭聲就停止了。
為防動搖軍心士氣,巡撫高名衡下了死令,城中不許大聲哭泣,要哭只能在自己家中哭。巡邏的社兵不止嚴防奸細,對于動搖軍心的各種事件,都要第一時間阻止。有不從者,格殺勿論。
城中上方寺架有一百多口鍋,日夜不停的燒鍋,為守軍提供飯食和熱水。子時,上方寺的僧人和社兵送飯食到城頭。握著手中的饃饃,喝著熱水,這些鏖戰了一天的軍士,方才感覺到自己活著的真實性……
流賊大營。
各部正在計算損失。
今日傷亡一萬五。新八一 李自成臉色凝重,但決心不變。
歸德。
朱慈烺拜伏在地,接受圣旨。
自從穿越以來,朱慈烺接圣旨的時候并不多,算上這一次也不超過十次,但今日圣旨嚴厲的口氣,讓他微微心驚,同時又滿是苦笑,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父皇崇禎帝竟然如此的沉不住氣,明明自己已經將開封之戰的利弊分析的清清楚楚。臨出京前的密奏,還有收復歸德之后的兩封密奏,又將河南的形勢和開封戰事的變化詳細,他以為,三者相結合,父皇應該能了解他的苦心和用意,不至于聲聲催戰,但沒想到,父皇崇禎帝還是向他發來了催戰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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