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李巖正站在小袁營的門外。新八一 營門上的火把映照著他的臉。
他臉色凝重,目光憂郁。
去往京師打探消息的人員遲遲沒有歸來,而軍中的流言卻已經傳到了闖帥的耳中,昨晚面見闖帥,雖然闖帥沒有露出任何懷疑之色,還一勁的在安慰他,但他心中卻隱隱察覺,在闖帥的內心里,怕是已經對他生出了警惕。
不奇怪,畢竟紅娘子是他的妻子。妻子被朝廷所執,誰能保證他不會動搖?
如果是其他人,面對這種情況,一定會憂懼不安,李巖卻相反,營中的謠言反倒是激發了他的斗志,他越發想要立一個大功,證明自己對闖營的忠心,而經過這些天的調查和分析,他隱隱已經察覺,關于自己的流言是從小袁營傳出來的是小袁營的個別人,還是袁時中的意思?如果是袁時中,那么他為什么要傳播不利我的流言?
最重要的是,小袁營從哪里打探到這個消息的?
李巖心中滿是疑慮。
小袁營營中骨干又多是河南人,和出自陜西的闖營天生就有一種隔閡,前番小袁營被派去鎮守陳州,很多人包括李巖在內都覺得小袁營不可靠,有可能會棄陳州而逃。也正是因為如此,李巖才費勁心機的在小袁營安插了幾個暗探。
沒想到小袁營居然沒有逃,即使是在官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也能遵照闖帥的軍令,率兵撤回開封。其他人都以為小袁營已經完全效忠于闖營了,但李巖卻有懷疑,他不覺得袁時中和劉玉尺會如此輕易的向闖帥臣服。
據他在小袁營的暗探報告,最初小袁營在陳州收集糧草,確實有逃走的跡象,但某日來了一個道士,從那之后,小袁營就老老實實地守在陳州,再沒有逃跑之意。
李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道士令袁時中和劉玉尺改變了主意,這中間會不會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兩個原因相加,李巖覺得,他必須親自來小袁營走一趟了。
“李公子請。”
袁時中手下的大將朱成矩親自出來迎接。
李巖雖然加入闖營的時間并不長,但因為極受李自成器重,各個大掌盤都不敢小瞧他,李巖又是河南人,和袁時中是老鄉,同袍中又有同鄉的情誼,拋開公義,袁時中和李巖的私人關系還是不錯的。
進到袁時中的中軍帳,李巖和袁時中、劉玉尺見禮。袁時中劉玉尺對他頗為親熱,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異常,袁時中甚至還一臉擔心的問起紅娘子的消息,李巖不隱瞞,如實回答,袁時中劉玉尺聽了都是擔心,袁時中還罵了兩句狗朝廷,有本事在戰場上打,拿人妻子算什么本事?
不得不說,袁時中確有演戲的本事,李巖仔細觀察,竟也沒有看出絲毫破綻。
一番客氣之后,李巖委婉提出,聽說小袁營來了一位來自龍虎山的有為道人,名叫樊無相,不知現在哪里啊?
袁時中和劉玉尺相互一看,心說梁大人神機妙算,李巖果是為梁大人而來。
一會,穿著一件破舊道袍的梁以樟昂然進入中軍帳,向袁時中劉玉尺施禮:“見過大掌盤,二掌盤。”
卻對坐在袁時中下首的李巖看也不看,徑自就在劉玉尺的下首坐了。
袁時中輕輕咳嗽一聲,“尷尬”的道:“道長,這一位是李巖李公子。”
梁以樟斜眼看向李巖,一拱手:“原來是滑縣李巖啊,貧道有禮了。”
嘴里說“有禮”,但實際動作卻一點“禮”都沒有。
如果是沒有城府之人,只這一下就會被激怒,李巖卻不怒,他靜靜看著梁以樟,臉上還掛著微笑:“道長仙風道骨,果然不是常人。聽聞道長乃是龍虎山張真人座下弟子,李巖驚羨。據說張真人座下一共有二十七位弟子,卻不知道長排行第幾啊?”
龍虎山張真人座下弟子是機密,世間少有人知道。
“山人排座十六,法號無相。”梁以樟答。
“那巧了,排座十七的范寬范道長乃是在下的好友,三年前路過滑縣時,曾和在下徹夜詳談,說老子,論莊子,一番良晤,豪興不淺,三年過去了,卻不知范道長今在何方?”李巖盯著梁以樟。
“范寬?”
梁以樟皺起眉頭:“我師弟排行十七的乃是楊瀟楊素日,雖然吾師弟,但卻比吾大一歲,哪有什么范寬?”
李巖也是一臉驚異:“怎么,道長不認識范寬?”
梁以樟冷冷搖頭:“不認識,聽也沒有聽說過。”
“難道在下是遇到了騙子嗎?”李巖驚訝的站起來。
梁以樟哼一聲,不屑回答。
李巖笑一笑,重新坐下:“學生平常研讀道家典籍,其中有些不解之處,不知道長可否指點一二啊?”
梁以樟白眼一翻:“先弄一個假師弟,又出學問來考我,怎么的,你懷疑我是假道士?”
李巖微有尷尬。
袁時中假裝怒:“道長,不可無禮!李公子是我的好友。”心中卻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從李巖的樣子和表情看,他并沒有認出梁以樟,畢竟李巖不是梁以樟身邊的人,此前沒有見過梁以樟,而且梁以樟相貌大改,李巖認不出很正常。
梁以樟的態度這才稍微恭謹了一些,向李巖拱手:“李公子請問。”
“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乎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火生于木,禍發必克;奸生于國,時動必潰,道長以為,方今大明天下,是否已經到了奸生于國,時動必潰的地步呢?”李巖淡淡問。
時動必潰,指的就是國家滅亡,朝代更替。
袁時中讀書少,不明白李巖問的是什么,劉玉尺心中卻是咯噔一下。
李巖所問的乃是道家經典《陰符經》的一段,曲意并不復雜,但復雜的是,他將經文和時局聯系在了一起,梁以樟是朝廷命官,本心里自然是反對“時動必潰”的,如果他反對,那么就跟他小袁營軍師的身份不符,如果他假意贊同,說話之中說不得就會露出一些破綻,被李巖看破。
“哈哈……”
梁以樟仰天一笑:“李公子也不過如此啊,讀其書卻不讀其意,《陰符經》的這一段說的主要是五賊,時動必潰乃是五賊橫行的結果,公子不問原因,卻問結果,實在是大謬。黃帝得賊命之機,白日上升;殷周得賊神之驗,以小滅大;管仲得賊時之信,九合諸侯;范蠡得賊物之急,而霸南越;張良得賊功之恩,而敗強楚。公子以為,如今各營之中可有黃帝,殷周,管仲,張良之類的人物?如果沒有,又何敢期待奸生于國,時動必潰?”
“既如此,先生為什么要加入我義軍?”李巖臉色一下就變了。
梁以樟搖頭笑:“闖營中雖沒有管仲、張良,但小袁營卻有。”
“哦,是誰?”
梁以樟指著自己鼻子:“就是山人我。”
李巖笑了:“道長好大的口氣。那就要請問了,開封之局,我義軍應該如何進行?”
李巖立刻就肅然了。
梁以樟所說,正中他的心思,他也認為開封怕是攻不下去了,撤退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他知道闖帥堅毅的性子,不到最后關頭,絕不會輕易撤退的。為闖帥盡忠,為闖營盡責,他只能想方設法的為闖營做好情報工作。
李巖拱手:“道長就沒有什么破敵之策嗎?”
梁以樟搖頭。
李巖眼有失望。
離開小袁營時,李巖對梁以樟的疑心消去了不少,還說要將梁以樟給闖帥,梁以樟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等李巖上馬離開,他和袁時中劉玉尺返回中軍帳,帳中無有他人時,他才長長松口氣,擦擦頭上的冷汗:“李巖還真有兩把刷子,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能看透偽裝,差點讓我演不下去。”
劉玉尺笑:“道長亦正亦偏,亦笑亦罵,我料李巖不會再懷疑道長了。”
袁時中卻道:“大人要闖賊撤軍卻是為何?萬一闖賊真撤退可怎么辦?”
梁以樟搖頭:“開封這么一大塊肥肉擺在面前,闖賊怎舍得撤退?李巖如果將我的建言說給闖賊說,只會增加闖賊對他的懷疑,甚至堅定闖賊攻取開封的決心,如果李巖不說,我這番話也足夠取信于他了。”
“大人高明。”袁時中抱拳。
梁以樟臉色忽然凝重:“明日攻城,必然是一場血戰,小袁營可準備好了?”
袁時中和劉玉尺都是點頭。
假作真時真亦假。
小袁營沒有退路,明日必須和開封守軍來一場“血戰”。
清晨,東方的第一縷陽光剛剛穿過烏云之時,流賊大軍就已經列陣而出,向開封城壓了過來。城頭的官軍士兵清楚的聽到了流賊軍中的號角之聲,還有腳步踏動,一輛輛的攻城車碾壓大地,向城墻逼過來的聲音。比起昨天的饑民。流賊戰兵的氣勢明顯強大了幾倍甚至是數十倍,站在城頭上往下看,只見無邊無際的流賊漫山遍野的而來,旌旗蔽日,人喊馬斯,天地一片黑暗,剛剛升起的太陽好像也被堵回去了。
有膽小的官軍腿肚子轉筋,握著槍,站在墻垛邊,哆哆嗦嗦的站不穩。
“不要慌,不要怕,流賊就是一個球,開封城墻堅固,他們攻不上來的。”
一個老兵大聲的喊,鼓勵著周圍的新兵,卻是那一名外號叫“老陜”的老年兵,他是一個小隊長,手下十個兵,除了自己的部下,他還大聲鼓舞周圍其他的士兵。
現在開封城里正式的官軍只有河南總兵陳永福和巡撫高名衡的標營,加起來不過七千人,此時站在城頭上的大部分都是社兵,所謂社兵,就是城中的義勇經過短暫的操練,三百人編為一社,設一社長,由城中的富商和大戶人家出錢出力,供給糧食而形成的一支義兵,雖然是義兵,但在保家護城的信念之下,戰斗力卻一點都不亞于官軍,尤其是闖營第二次攻打開封時,為了搭建炮臺,將開封城周邊墓地里的大樹砍伐一空,這無異于是挖了開封人的祖墳,一時群情激憤,開封百姓紛紛發誓要和流賊拼命。
明末亂局中,為什么洛陽甚至是京師這樣的大城輕易就被流賊攻破,而開封卻能在驚濤駭浪之下屹立不倒,除了分封開封的周王深明大義,散盡家財,開封城中的幾個文官,從巡撫高名衡,原祥符知縣王燮,推官黃澍都是意志堅定的一時人杰之外,開封百姓眾志成城,上下一心,絕不從賊的信念是開封堅守的關鍵。歷史上,即使是崇禎十六年,水灌開封,城中糧食斷絕三月之后,開封百姓也依然沒有人投降。
開封壯烈,乃明末之首,其慘況,其實一點都不亞于江陰。
“殺!”
流賊攻城開始。
前驅鄉民,繼以駭賊,前面的鄉民都是開封臨近州府縣市沒有逃走的百姓,被脅迫從軍,手里拿著竹竿或者木棍,充當第一輪的炮灰,他們之后的駭賊推著攻城車和云梯車,手中操著盾牌和長刀,而在他們之后,闖營的土炮部隊正推著土炮,向城墻壓來,到了一定射程之后就堆起沙袋,設立木板,成一個小小的炮臺,和城頭上的官軍對轟。
而攻到城墻下的流賊則豎起云梯,蟻附而上,雖然傷亡慘重,但卻無人后退。
僅僅一個時辰,等到太陽高升,陽光普照大地之時,開封城墻人群成片地倒了下去,用“血流成河”都已經無法形容當時的慘狀。火炮,弓箭,云梯,挖城墻,流賊用盡各種手段和方法向開封發動攻擊,而守軍也不遑多讓,除了佛郎機炮,上一次守城立下大功的“懸樓”和“萬人敵”,裝滿石灰的瓷瓶子等幾大殺器之外,還有一鍋鍋被旺火煮得咕嚕冒泡熱氣騰騰,但卻臭氣熏天的的金汁,也就是糞便,迅速從城頭上傾倒而下,將攻城的流賊燙的慘叫連連,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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