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劉宗敏的話,李自成微微點頭:“額也是這么看的。不過人心隔肚皮,該防還是要防一下的,這些年,額們這幫老兄弟被奸人出賣的事情可不少。”
“闖帥,老劉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派軍師去通知李巖?”劉宗敏問。
李自成淡淡一笑:“牛金星確有智謀,不過總想揣摩我心思的做法,實在不是什么好習慣,今日就是讓他長一個記性,再者,李巖是我營中才俊,額召他就是對他起了疑心,李巖心中一定會有失落,但牛金星一到,他立刻就會明白,所有的一切并非是額在懷疑,而是牛金星在背后唆使的,如此事情大白之后,李巖才不會記恨于我,只會記恨牛金星。”
劉宗敏搖著大腦袋:“不明白,不明白……繞的額腦袋都暈了。”
李自成笑一下,不再解釋。
劉宗敏只是猛將,但他卻是梟雄,所思所想,當然不是劉宗敏能明白的。闖營能小到大,從死到生,靠的可不止是猛打猛殺,縱觀全局的謀略,權衡利弊的決斷才是關鍵。而這兩點并非全部來自軍師的建議,更多的是李自成自己的判斷。
但李自成臉色的笑意很快就凝固了,除了李巖的煩惱,他最大的擔心還是來自那未知的小太子。
魚臺縣一役,郝搖旗麾下的八千兵馬竟然全軍覆沒,消息傳來,李自成幾乎不能相信,都是騎兵,就算戰局不利,也應該能逃回來的,濟寧又沒有什么山川險要,全部一馬平川,適合騎兵馳騁,這也是他令郝搖旗突襲濟寧的原因,但戰事的結果卻出乎他的意料。等到郝搖旗敗回,詳細詢問,知道全軍覆沒的原因乃是因為郝搖旗顧及劉三虎,以至于喪失戰機,而又陷入重圍之后,李自成的獨眼里滿是怒火婦人之仁,八千兵馬就這么輕易的被葬送了,若不是看在郝搖旗是營中老人,又是一名猛將的份上,李自成一定會將他退出去斬首,以儆效尤。
最后的處置結果,郝搖旗受五十軍棍,降為中掌盤。
冷靜下來之后,李自成仔細揣摩魚臺縣戰事的經過,他越發覺得朱家太子帶領的京營是一個強勁的對手,裝備精良,又是太子親征,士氣必然高昂,雖只有兩萬人,但卻一點都不能小視。
所以李自成才要收縮防守,將陳州和歸德的士兵收回開封,想著朱家太子一定會來開封,依靠天時地利,在開封城外將朱家太子擊敗即可,那沒想到的是,朱家太子居然在歸德按兵不動了。
李自成不止驚疑朱家太子可能看穿了自己“圍點打援”的計謀,更擔心朱家太子會有其他的詭計,因此他小心謹慎,將五十萬大軍的營盤布置得層層遞進,無懈可擊,縱使朱家太子率領官軍暗夜潛行,忽然到營前,也難以突破他五十萬大軍的營帳。
另一個憂慮就是糧草,到今日,軍中的存糧已經只有兩個月了,雖然他任命的“鄭州知府”王瑀正在鄭州、洛陽,甚至是汝州一代拼命收集糧草,但李自成自己最明白,鄭州洛陽的糧食已經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再搜也搜不出多少了,如果不能在兩個月之內拿下開封,那闖營就只能棄城而走,往湖廣,或者是陜西就食了,那樣一來,闖營在中原地區裹挾的數十萬青壯年就必須全部拋棄,這大好的聲勢就會半道夭折。
所以開封必須拿下。
而在李自成的謀劃里,拿下開封最大的阻礙并不是開封的城墻,而是朝廷的援兵。左良玉,虎大威,丁啟睿楊文岳,幾乎是狗朝廷現在能召集的所有軍隊,如果能一舉殲滅,他闖營在河南湖廣陜西,就可以ziyou馳騁,再沒有人能阻擋了,甚至說不得能有“開國建朝”的偉業。
為了殲滅官軍,他和牛金星制定了圍點打援的策略,同時利用官軍的矛盾,各個擊破。但沒想到的是,朱家太子居然代天出征,在此名義下,各部官軍之間的矛盾短時間之內必然被強力彌合,沒有人敢不聽從太子的命令,李自成各個擊破的策略,怕是很難實施。
但李自成依然不放棄自己的計劃,二十萬官軍看起來數量極多,但能打的不過左良玉和虎大威,虎大威兵少,可以忽略不計,而左良玉“遇弱則戰,遇強則跑”的脾氣已經被李自成摸透了,他覺得,只要策劃得宜,令左良玉心驚逃跑,二十萬官軍自然就不戰而潰,縱使朱家太子親自督軍,但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怕也沒人能管小太子。
因為明天要攻城,劉宗敏急匆匆地去布置了,帳中只剩下李自成一人。
很快,牛金星帶著李巖進了大帳。
事到如今,李巖也不隱瞞了,將紅娘子被抓之事和盤托出。而令李自成牛金星震驚不已的是,李巖居然還拿出了一封朱家太子寫給他的親筆信。
“雖然我家娘子被狗朝廷抓了,但李巖心志不改,絕不會為狗朝廷效命!”
李巖聲音堅定。
李自成略通文墨,認識幾個字,草草看完朱家太子的親筆信,他眼睛里的吃驚藏不住狗太子挖墻角居然挖到我身邊來了。而對李巖的忠心,他則是大加贊賞:“就知道李巖兄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絕對不會被狗朝廷要挾。你放心,額一定想方設法將紅娘子救出來,要不就抓一個大官和狗朝廷交換,總之,絕不讓李巖兄弟你為難!”
李巖眼眶泛紅:“謝闖帥。”
等李巖退出,李自成臉色沉了下來,目光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皺著眉頭,小聲道:“闖帥,紅娘子和李巖可是患難夫妻,情深意切……我看,不得不防啊……還有,我營中這么多人,狗太子為何獨對李巖青睞有加?這其中,怕是有我們不了解的內情啊。”
“你是說,李巖有隱瞞?”李自成獨眼發冷。
牛金星輕嘆一口氣:“不知道,也許是我多心了。但防一下總是沒錯的。”
李自成負手踱了幾步,搖頭:“不,額相信李巖兄弟,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提了,傳令下去,營中再有人談論此事,一律斬首!”
崇禎十五年七月初六,一直按兵不動的流賊大軍忽然向開封城發起了猛攻,闖營攻南門、東門和小東門,曹營攻西門,小袁營攻北門,四門齊攻,云梯和攻城車之下,黑壓壓地流賊像是烏云一般的卷來。
雖然自從被圍的那一刻起,城中軍民就做好了堅守的準備,但流賊一連兩個月沒有攻城,多多少少讓守軍有點松懈,幸虧河南總兵陳永福昨夜巡城之時,敏銳得察覺到了城外流賊的騷動,隱隱覺得流賊明日怕是要攻城,因此嚴令眾軍準備。
和前兩次守城一樣,開封防御實行的是“分區負責制”,河南巡撫高名衡坐鎮西門,布政使梁柄守南門,開封推官黃澍守北門,開封知府吳世江守東門,祥符知縣季振宜守小東門,總兵陳永福率精銳兩千為救火隊,哪里危急就往哪里馳援。
因為已經經歷過兩次開封之戰,平常又有操練,所以不論城頭的守軍還是城中的百姓,都是雖驚不亂,當流賊進入射程之后,城頭的佛郎機炮立刻開火。“轟轟轟……”一發炮彈正好落在流賊群中,將幾個人打的血肉橫飛。
第三次開封之戰正式開始。
開封的護城河寬五丈,深兩丈,流賊要想攻城,非先填平護城河不可,于是第一天的爭奪,基本就圍繞著護城河展開。第一批沖上來的是衣衫襤褸的饑民,或老或少,都背土負石,在流賊的驅趕之下,往護城河而來。因為饑餓,饑民眼中都冒著綠光,一點都不懼怕城頭的亂箭闖營的軍爺們說了,只要往返三次,他們就可以得到了一個饃饃。
城頭亂箭而下,饑民們紛紛慘叫中箭,倒仆在地。但后面的饑民卻毫不退縮,依然蜂擁而來,將背著的土石投入護城河之中。而流賊弓箭手也在盾牌手的保護下,沖到護城河邊,向城頭列陣放箭。
箭如飛蝗,血雨飛起,饑民們倒下一批又一批,但卻好像總也死不完,戰斗從清晨一直持續到黃昏,隨著一袋袋的土石和一具具的尸體被投入護城河,原本寬大深實的護城河逐漸在消失中。
而進展最快,李賊投入兵力最多的南門護城河基本已經被填平,西門東門北門的護城河也消失了大半流賊兵多,因此不選擇重點突破,而且四面齊攻。而對于饑民的傷亡,更是一點都不在意,饑民留在營中,每日都要消耗糧食,死在城下正好,不但為闖營攻城做出了貢獻,更節省了糧食。
“收兵。”
李自成親自在南門督戰,見差不多了,下令收兵。
鑼聲響起,流賊潮水般的退去。
城頭下,原本的護城河邊,已經是尸橫遍野,斷發滿地,中箭未死的饑民或是流賊口中哀鳴不斷,伸著手臂,猶自在呼救,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天空中,一只蒼鷹正盤旋翱翔,嘴里發出愉悅的、即將飽餐一頓的長嘶。
城頭上,放箭的官兵都已經累的精疲力盡,不能再張弓,紛紛癱軟在地。
不管是普通的士兵或者是督守的文官,人人都明白,今日不過就是一個小小地開胃菜,明天才是真正的大戰。
西門城樓。
河南巡撫高名衡臉色凝重。流賊的猛攻讓他擔心,但他更擔心的卻是城中的糧草,雖然從山西借了一萬石,雖然在流賊圍城之前搶收了一部分,但開封城中的人口太多了,這些糧不過是杯水車薪,雖然已經在城中實行了配額供給,并且將米行米鋪的糧食實行了統一管理,但也僅僅只能延緩,除非能得到外助,否則城中的糧草最多只能堅持兩個月。
“唉……”
高名衡長長嘆口氣,心中無比懊悔,當日早些收糧就好了。
小袁營。
袁時中、劉玉尺正在和梁以樟密議。
今日第一次攻城,傷亡的都是驅趕在前的饑民,小袁營的軍士傷亡很小。不過明日就不同了,明日可是真刀真槍的攻城,又有白鳴鶴的督陣,袁時中想要玩假也不行,所以袁時中頗為不安,想著如何才能把這場戲演好演足,不至于被白鳴鶴看出破綻?
不想梁以樟的意見卻是,不演戲,明天真刀真槍的殺。
劉玉尺也是這意思。
在白鳴鶴的眼皮下,想假打是不可能的,何況城中的官軍可不知道你在假打,弓箭不長眼,誰知道要射死誰?
袁時中一咬牙:“去球的,那就真干吧!”
三人正商議著呢,親兵忽然來報,說李巖李公子求見。
袁時中微微吃驚,目光看向梁以樟:“該不會是他已經查到,關于他的那些流言,是從咱營中流出去的吧?”
不等梁以樟回答,劉玉尺就已經搖頭:“不會。我做的絕對干凈,李巖查不到的。再者,流言這東西口耳相傳,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根本不知道源頭在哪,李巖最多不過就是懷疑,只要咱們咬死不認,他能奈何?”
梁以樟微微點頭:“李巖不是為流言之事而來,我倒覺得,他有可能是為我而來。”
袁時中和劉玉尺都是吃驚。雖然梁以樟的相貌跟過去差了很多,李巖又沒有見過梁以樟,不可能認出來,但兩人仍然很擔心梁以樟的安全不止是關乎他自己,更關乎小袁營上上下下三萬將士的性命。一旦李巖認出梁以樟,小袁營就會大禍臨頭。
“何以見得?”袁時中問。
“直覺。”梁以樟淡淡的笑:“無妨,他想要見我正好,我也正想見他一面呢,我實在是想知道,能得太子如此器重,他究竟是一個何等人物?大掌盤,二掌盤,你二人去見他吧,如果他想要見我,山人隨時恭候。”
袁時中和劉玉尺相互一看,起身離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事情到現在,他們沒有退路,就算李巖要見梁以樟,他們也不能阻止,不然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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