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代天親征,等于太子擁有了中原戰場最高的的決斷權,不用請示京師,就可以罷黜任免當地的官員,若有總兵將軍不聽號令,太子可立斬!
朱慈烺原本只期望能得到領軍開封的任命,想不到崇禎帝竟然給了他代天親征的名義。
由此可知,崇禎帝對他寄予何等的厚望!
畢竟是父子,血脈相連啊。
“都起來吧。”
太子代天出征,這么大的決斷,崇禎沒和內閣商議就自己決定了,也是近期少見。
到此時,不但首輔周延儒,就是次輔陳演、三輔謝升和末輔魏造乘也都感覺到了皇帝對內閣的冷淡。而回憶剛才的那一剎那,次輔陳演似乎有所頓悟,他看著周延儒的后腦勺,心頭狂跳:周延儒的圣眷枯了,這內閣首輔的位置說不得就會挪一挪了……
太子和群臣都起身。
這其中,大理寺卿凌義渠最為激動,他提請御駕親征,原本做好了觸犯群臣,革職下獄的準備,不想卻平安度過,而太子也順利領軍出征,心情激動之中,目光忍不住就看向了吳甡,吳甡正好也在看他,兩人目光在空中對視,然后迅速轉開頭。
雖然有朝臣已經猜出他提請“御駕親征”是受了太子的指使,不過他死也不會承認的。
站直身子,回到朝臣的隊列中,不顧左右的怪異目光,凌義渠望著御前的那個小小人兒,心中充滿了期待:但愿太子殿下能蕩平流賊,使我中原百姓免受刀兵之苦!
御座之上,崇禎帝深深望著御前的太子:“二祖列宗都在天上看著你,望你牢記為將五德,掃平流賊,以為我天家表率!”
“兒臣明白!”
朱慈烺慨然抱拳。
崇禎帝微微點頭,神情有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太子領軍,代天出征,從他嘴里說出來不過就是兩句話,但誰又知道,為了這兩句話,他在心中都斗爭了多久,又反復思量了多久?身為人父,他又何忍心讓兒子上戰場?但沒有辦法,中原形勢危急,五十萬流賊圍攻開封,滿堂朝臣無人能用,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兒子了……想著想著,不覺有點心酸,怎么會落到這種田地?那么多的督撫,滿朝文武,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堪用了?
“父皇,兒臣有一請!”太子的聲音傳來。
崇禎帝抬頭看去:“講。”
朱慈烺肅然道:“父皇,長期以來,各部官軍士氣低迷,戰力低下,除了帶兵將領無能,軍餉長期拖欠,士卒不能養家糊口,以至于無法安心操練,專心殺敵,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要想鼓舞軍心士氣,令其奮力殺賊,非解決欠餉問題不可。因此兒臣在此請求,請戶部盡速為左良玉、虎大威等部撥付所欠軍餉。”
雖然是代天出征,但朱慈烺心中很清楚,要想讓諸軍信服,一心殺敵,只靠一個“代天出征”的空頭名義是絕對不行的。必須有真金白銀的好處,一手胡蘿卜一手大棒,恩威并施,才能鼓舞官軍的士氣。畢竟京營只有兩萬人,要想擊潰五十萬人的李自成,沒有左良玉虎大威的傾力支持是絕對不可能的。而要想讓左良玉虎大威出力,除了高官厚祿的引誘,解決他們軍中的欠餉問題也是必要前提。
此言一出,朝堂立刻又靜寂了。
崇禎朝堂最怕聽到的就是兩個字:“糧餉”
為了籌集糧餉,朝廷開了遼餉,以至于天下紛擾,現在遼餉減半,厘金稅也開了,但朝廷的財政窘境并沒有得到緩解。
聽到軍餉兩字,剛剛有所興奮的崇禎帝立刻又黯然了下去,對大明財政的困窘,他是最清楚不過了,目光看向首輔周延儒,明知故問:“內閣能籌到多少糧餉?”
周延儒心中苦啊,做這個首輔最難的兩個字就是“錢糧”,雖然京營的兩萬人馬自籌,不用戶部出錢,但左良玉等部的十六萬大軍所需的糧餉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而左良玉等部的軍餉都已經被拖欠半年了,如果照太子所說,全部補齊發放,那就更是一個龐大數字了。
剛剛忤逆了皇帝想讓他“督師”的念頭,周延儒有點心驚膽戰,說話比往常小心謹慎了許多,拱手行禮:“回陛下,左良玉虎大威等部積欠的軍餉都在半年,數目約在七十萬兩左右,內閣和戶部從年初到現在一直在籌備,奈何福建鬧了水災,河北大名府又有瘟疫,一番左右支出,花去了不少,到現在戶部庫中已經沒有多少銀子了,若是一次清付,朝廷實在是拿不出啊……”
其實周延儒沒說的是松錦之戰,真正讓戶部空空如也的是松錦之戰,不然崇禎帝也不會逼著洪承疇決戰,只不過現在誰也不想揭這個傷疤。
“太倉庫中現有多少銀子?”崇禎皺眉。
周延儒不回答,而是看向了新任戶部尚書傅永淳。
傅永淳就任還不到半個月,這半月里他清點賬目,又核查各處的銀庫和糧庫,剛開始是累,這幾天卻是愁了,因為太倉庫各處的庫房基本都是空的,戶部根本拿不出多少銀子,這還多虧開征了厘金稅,每日里能收入五到六千兩銀子,彌補了一些窟窿,不然會更加的不堪。
“回陛下,太倉庫現有折色銀十二萬兩,粟米十六萬石左右……”
傅永淳出列奏稟。
朱慈烺心中苦笑,這就是大明朝的國庫啊,就這點家底,連江南的一個中等富商都不如。
崇禎帝臉色更難看:“江南的銀子呢。各地督撫能不能想辦法湊一些?”
無人回話。
朝廷沒有銀子,各地督撫的府庫也都是囊中羞澀,想讓他們湊銀,難。
崇禎帝環視群臣,心中的憤怒忽然壓不住,輕輕拍了拍扶手:“怎么?太子帶天出征,難道是要空著手去嗎?你們這當臣子的,難道就沒有一點辦法嗎?”
“臣等無能……”
朝臣都跪了下去,請罪之聲響成一片。有人是真慚愧,不能為君上分憂,實在是臣子的恥辱。但更多的卻是在隨大流。
崇禎帝無可奈何的長嘆一聲,太倉庫只有十二萬兩銀子,除去必要的開銷,最多只能拿出十萬兩,內庫砸鍋賣鐵,拼拼湊湊,也就是十萬兩,兩者相加只有二十萬兩銀子,相比于七十萬兩軍餉的缺口,不過三分之一,何況還需要留出一部分銀子購買軍糧軍需和征集民夫的費用,真正能用來發餉的數目,最多也就十萬兩。
讓太子拿著十萬兩銀子去親征……這不止是寒酸,也是羞辱。
十萬兩銀子,十六萬大軍去分,一人連一兩都分不到呢。
那些被拖欠餉銀的士兵,原以為太子親征一定會有真心白銀的好處,等到最后卻只有一兩銀子,心中不知道會有多失望呢。
崇禎帝憤怒,太子默默無言,朝臣跪在地上之時,就見內監秦方忽然輕步走進乾清宮,向王承恩示意,等王承恩邁步下了御臺之后,在王承恩耳邊小聲匯報了一句什么。
朝議緊張,王承恩一直都屏氣凝息,隨著崇禎帝的喜怒,他的情緒也不斷的在變化中,而太子代天親征讓他情緒達到了最高點,不是興奮,而是憂心,太子年剛十五歲,怎么能受了行軍打仗的辛苦?萬一有什么意外……
不過他是內監,不能干政,雖然很是擔心,但卻一個字也不敢說。
見秦方急慌慌地進來,心知有事,于是下了御臺傾聽,聽完之后,他微微愣了一下,低聲對秦方道:“讓駙馬等著,有機會咱家會通報。”
秦方去了。
王承恩回到崇禎帝的身后。
崇禎帝正在焦躁中,見王承恩忽然離開又回來,不免有點怒:“干什么去了?”
王承恩嚇的連忙跪下:“回陛下,駙馬都尉鞏永固在宮門外跪著呢,說要向陛下請罪,還說有一件貪腐大案要向陛下檢舉!”
“請罪?”
崇禎帝微微楞了一下,在一幫勛貴中,他對鞏永固這個姐夫其實是相當欣賞的,也就是祖制使然,不然他一定會想辦法為鞏永固安排一個職位,而依他對鞏永固的了解,鞏永固不可能有什么犯罪的機會,沒有犯罪,又何來請罪?又或者是公主那邊出了什么問題嗎?
再者,所謂的貪腐大案指得又是什么?
貪腐……慢著,崇禎帝忽然心中一動,有貪腐就有抄家,那么就能有銀子,想到這里,立刻對王承恩:“傳他上殿。”又轉對群臣:“都起來吧,跪也跪不出銀子來。”
“遵旨。”
王承恩站起來,對著殿門方向高聲喊:“宣駙馬都尉鞏永固覲見!”
聲音一聲聲傳出去。
一直傳到宮門口。
很快,駙馬都尉鞏永固就進入殿中,向崇禎跪拜:“臣鞏永固叩見陛下。”
群臣都是驚異,正討論軍餉呢,駙馬怎么來了?而且雙手里還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冊,難道是要獻書?
有明一代,駙馬雖然看似尊貴,但其實是最沒有用的,一不能領軍二不能有實際的官職,在朝堂中毫無影響力,而除非是召見,否則鞏永固平常也是不上朝的,所以他今日的出現就更顯得突兀了。
“你手里拿得什么?又有何事要見朕?”崇禎臉色沉沉。
“臣今日是來請罪來的。”鞏永固將手捧的書冊放到地下,抬目望向御座上的崇禎,一臉凝重:“臣利益熏心,一年前和商人合作,在西山上參股開了一間小煤窯……”
聽到此,首輔周延儒的瞳孔猛地就是一收縮。
一瞬間,他已經明白駙馬都尉所為何來了。
目光看向皇太子,卻發現皇太子神色平靜,就好像一切事情都跟他沒有關系一樣。
朝堂一陣騷動。
剛開始,崇禎帝臉色很難看,他想不到自己一向看好的鞏永固竟然也做出了這等不法之事。不過當聽到鞏永固三個月前就“幡然醒悟”,自動自覺的退出煤窯經營,并且愿意將一年所得全部捐獻給朝廷之后,崇禎帝臉上的寒霜立刻就被春風吹散了。
鞏永固,還是懂事的。
“臣有罪,請陛下責罰。”說完之后,鞏永固深深拜伏。
朝堂上鴉雀無聲。
不要說周延儒陳演這樣的老官僚,就是站在御座前守衛的錦衣衛心里也是明白。駙馬爺的請罪不過是一個“藥引”,真正厲害的是他后面的檢舉。
群臣之中,有人不安地在挪動腳步。
西山煤窯之事,雖不說滿朝皆知,但知情的官員卻也有不少,御史言官還曾經大規模的彈劾過,不過最后都是查無實據,不了了之,誰都知道西山小煤窯的背后是一個個勛貴,在皇帝愛護勛貴、不輕易降罪勛貴的情況下,挑勛貴的刺,無異于是自討苦吃。
加上煤窯老板的手腕頗為靈活,平常就和文官們多有交集,逢年過節都會提著銀子去孝敬,但有一兩個不長眼的言官彈劾小煤窯,不等身后的勛貴出手,更不等形成風潮,老板們就會利用各種人脈,各種手段予以勸服,一來二去大家便都知道西山煤窯是不能碰的忌諱。
明明知道西山小煤窯利潤豐厚,但卻也沒有人去捅這個馬蜂窩。
想不到身為勛貴一員的鞏永固今日竟然將這個馬蜂窩捅了。
御座上的崇禎臉色沉沉,不說如何降罪,只問:“你說你有貪腐大案要檢舉,所指為何?”
鞏永固將手中的冊子舉過頭頂,高聲道:“臣檢舉英國公張世澤、撫寧侯朱國弼、臨淮侯李弘濟、應城伯孫廷勛……勾結不法商人,為他人做保護傘,在西山私開小煤窯!”一連念了六七個勛貴的名字。每念一個,朝臣們的臉色就多變一分,看向鞏永固的眼神里就更多了一份驚駭:駙馬都尉這是要干什么?自決于勛貴之外嗎?
而崇禎帝的臉色越來越鐵青。
“所有證據皆在臣手中,請陛下御覽!”
鞏永固臉色始終冷靜,沒有悲憤,也沒有慷慨。
“拿上來!”
崇禎帝幾乎是吼出來的。
王承恩小步跑下御臺,接過鞏永固的冊子,雙手呈送到御前。
“好啊!”
只看了幾張,崇禎帝就拍桌而起,眼睛里似要噴出火來:“朕的好勛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