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鐸和吳偉業也有苦衷啊,首先在內心里,他們就認為皇太子剛才的建議大大不妥,悖離了他們平常對朱慈烺的教誨。且兩人都是東林出身,偏偏剛才攻訐朱慈烺的,都是東林人,其中更有幾人是他們的至交好友。
東林只所以能成為朝廷第一大黨,除了共同的理想抱負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紀律嚴明,雖然沒有黨規,但黨中人都秉持“黨同伐異”的理念,對自己人像春天般的溫暖,對敵人像嚴冬般的殘酷。
明末著名的權臣阮大鋮原本是東林中人,只不過是跟“閹黨”有點眉來眼去,就被東林黨開除,其后東林黨每每欲除之而后快,最后硬是把阮大鋮逼到了敵對陣營。
阮大鋮不是孤例,所以王鐸和吳偉業很是猶豫,想站出來為弟子辯解,但又害怕得罪東林黨的同僚。
直到辯論結束,朱慈烺一番慷慨激昂的大論將那些言官辯得面紅耳赤之后,兩人才終于有了勇氣,同時也充滿了愧疚的向朱慈烺施禮。
朱慈烺還了一禮----雖然心里看不起,但畢竟是自己老師,表面上的尊敬還是必須有的。
“陛下……”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卻是禮部尚書林欲楫,他拱手高聲道:“臣年老體衰,日漸昏拙,請陛下許臣……”
“不準!”不等林欲輯說完,崇禎帝就暴怒的打斷了他的話:“致仕的心思少給朕動!該你致仕的時候,朕自然就會讓你致仕,現在退下,將禮部的一干事務給朕盯緊了,出了漏子,你也不用致仕,直接回家去吧。”
林欲輯跪在地上都快要哭了。
顯然,他還是不贊同太子之策,還想用辭職做要挾,但崇禎帝不給他機會。
訓斥了林欲輯,崇禎帝自己好像也有點被氣累了,坐在御座里,噗嗤噗嗤的直喘氣。
周延儒察言觀色,忽然站起來高聲道:“追繳逮賦,本應是內閣的責任,一切怒罵誹謗,都應是內閣承擔,奈何卻讓太子擔此重責,老臣慚愧,老臣有罪啊。”說著竟然有點老淚縱橫了,一邊說一邊跪下。
首輔一跪,其他朝臣當然不能站著,于是朝廷上呼啦啦又跪成了一片:“臣等有罪……”
明知道群臣是一半虛情一半真意,但崇禎帝還是有所感動,臉上表情漸漸緩和下來,凝思了片刻,輕嘆一聲:“眾卿知道天家的苦處就好。非朕愿意如此,實在是迫不得己啊。都起來吧,催收逮賦之事,要盡快進行。”
“遵旨!”
朝臣們站起歸隊。
林欲輯張了張,還想要再說什么,但終究是幽幽嘆口氣,退回去了。
喝了一口王之心遞過來的茶水,潤了潤嗓子,崇禎的脾氣平和了許多,目光看向朱慈烺,不露聲色的問:“太子,還有其他奏稟嗎?”
朱慈烺都一連說了三項重大國策了,但崇禎卻依然意猶未盡,滿朝的文官百官,在他眼里已經是庸人的代表,如今能為他進獻國策,分解圣憂的,只有這個麒麟兒了。
其實朱慈烺還真有,比如,提高市舶稅,也就是進出口關稅。市舶稅太低了,一年才四萬兩,根本配不上泱泱大國的地位,還有那每年百萬計揚帆出海的大商船。但這件事關系到福建的鄭芝龍,在沒見到鄭芝龍,情況還沒有確定之前,他暫時不想給鄭芝龍造成什么誤會,所以市舶稅暫時不動。
接著就是“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納糧當差”,這是清朝雍正皇帝的改革措施,放在眼下的大明,其實更是合適,明朝最大的問題就是“窮人納糧,富人納涼”,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當差可將這個問題徹底解決。
不過這一項改革牽涉巨大,雍正身為一個強勢皇帝,推行此政策都遇到了強大的阻力,何況朱慈烺現在只是一個皇太子?而大明朝現在奄奄一息,也經不過這樣的大手術,因此,這項改革只能留待以后了。
最后還有一項,那就是大明朝的宗藩。
朱慈烺此時并沒有削藩之意,因為他知道削不了,他現在唯一的一點卑微要求,就是希望各地的藩王們能夠像百姓一樣,向朝廷交納“田畝賦”,藩王們田莊眾多,去年被李自成弄死的福王朱常洵有封地2萬頃(即200萬畝),山西潞王有4萬頃(即400萬畝),其他藩王們的從幾千到一萬頃不等,但這么多的田地,卻不用向朝廷交納田畝賦,實在是財政的巨大損失。
如果藩王們也能納稅,那國庫一年最少能多100萬兩。
但想想,朱慈烺還是沒有說。
因為不到時候。
“父皇,今日早朝減免了一半遼餉,新增厘金稅,改革鹽制,又制定了催收逮賦之策,四件事無一不是大事,為免社會紛擾,百姓動蕩,兒臣以為,應請各地官府派發安民告示,將朝廷意圖向百姓解釋清楚,如此,民心安定,縱使有不法之徒想趁機興風作浪,也不會成功!”
朱慈烺所提,又是一項標新立異的做法。
歷來,皇帝和朝臣們在殿堂上商議好的事情,圣旨一發,百姓照著做就行了,根本沒有置喙或者是提問的權力,朝堂們也不覺得有向百姓們解釋的必要。但朱慈烺穿越而來,深知民心安定的重要性,一項好的政策,如果沒有向百姓解釋清楚,得不到百姓的支持,那么就很有可能被奸人利用,一旦如此,再好的政策也會變成誤國之策。
比如王安石變法。
原本非常好的政策,但因為沒有向百姓們解釋清楚,又誤用奸人,導致整個政策一塌糊涂,最后不得不黯然收場。
崇禎沉思了一下,看向首輔周延儒。
周延儒拱手:“殿下所言甚好,老臣贊同。”大政策都贊同了,這點小事當然更沒有反對的理由了。
“老臣也贊同。”
內閣四臣都是點頭。
如此,朱慈烺所言算是通過了。
做完了這一切,崇禎有點累了,他坐回龍椅:“誰還有本?”
沒有人搭話。
“那就散朝。”崇禎起身往后殿走。
“散朝!”
王之心尖銳悠揚的聲音中,朱慈烺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早朝,緩緩落下帷幕。
等皇帝和太子走了,朝臣們三三兩兩的離開,回各部辦公,和素日里冷清不同,今日朝臣們討論的尤其熱烈,太子朱慈烺的表現,太讓他們意外了,誰能想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高明但又如此毒辣的見解,不說其他,只說催收逮賦的三策,就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想不出來的。
這其中,少詹事王鐸和左庶子吳偉業的表情最是怪異。剛才皇太子在朝堂上那番大論,驚的他們的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簡直不可思議,難以想象。
作為太子的老師,對太子肚子里的那點干貨,兩人最清楚不過了。如果說校場上雷厲風行,斬殺一百假兵,還有可能是皇家的高貴血脈和少年人的英武之氣,兩者相互結合、融會貫通的結果,那么財稅四策呢?
不熟讀經書,沒有縱觀古今的聰慧,不可能制定出如此高明的財稅之策。
王鐸和吳偉業都不相信是太子自己想出來的,太子身后,一定有一個非常高明的老師!
不只他們,很多朝臣都有這種想法。
因此,原先對王鐸和吳偉業都不太看得起的朝臣,紛紛走上前來,向他們兩人施禮--在這些朝臣看來,皇太子的高策,一定是出于他們兩人之手。
連內閣四臣都向他們兩人側目。
王鐸和吳偉業心里苦笑,但卻也不敢明說。
出了文華殿,百官們議論紛紛,很多人的心里都認為太子性子激烈,心急氣燥的程度,尤勝當今陛下,更有人認為,太子聰慧又激烈,恐非社稷之福,代表人物當然就是剛剛在朝堂受挫,一臉憂心的禮部尚書林欲楫。
嘈雜聲中,卻聽見內閣四臣之一,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謝升幽幽嘆口氣:“太子如此聰慧,還要我等朝臣何用?”
此言一出,現場立刻就靜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