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正是早春。
市集上,暖陽斜照,春光正好,煞是熱鬧。
只說這街上啊,忽見奇異一幕。
這道旁的鋪面,坊間的人流,一個個販夫走卒忽然探直了腦袋,伸著脖子,像是瞧見什么稀罕事,或是低頭私語,或是垂首交談,議論紛紛,眼里都透著驚奇。
他們瞧的,是那街口行來的和尚。
三個和尚。
不對,真和尚只有兩個,一個長眉黃面,灰衣杵杖的老和尚,老和尚肩上還架著個肉墩似的小和尚,二人身著僧衣,腕墜念珠,那是真和尚無疑。
另一個卻是個假和尚,一身素色青衣,頭頂張著剛冒出頭的黝黑發茬,這發茬竟是黑白各自摻雜,遠遠瞧去只似半黑半白,好不古怪。
正是蘇青三人。
當日那老和尚救醒了他,連著修養了一個半月,他功力雖說折損殆盡,然肉身之力猶在,氣血雄渾,且余下內力盡管淺薄,然終歸聊勝于無,故而一身傷勢卻也愈合的甚快,爾后三人一路自北南下。
如今,已是進了湖南的地界了。
只說三人一至。
待眾人瞧見他那張臉,嘶,但凡誰瞧上一眼,無不是雙眼圓睜,看的瞠目結舌,而后失神當場,像是被點了穴一樣,癡癡佇立,失魂落魄。
“阿青,俺餓了!”
小和尚嗅著市集兩旁的香味,吮吸著食指,左顧右盼,魂都快被勾走了。
聽到自家徒弟喊的居然不是自己,老和尚面露不善的看了眼身旁的人,像是生怕徒弟被拐跑了,嘴里冷哼一聲。
“好個妖孽!”
蓋因這一路行來,往日本是惹人嫌棄的化緣討食的差事,全都被蘇青攬了去,而且每每但凡在街市上轉一圈,必然是手攜大魚大肉,把花生的嘴都養刁了,更是胖了不少。
說來說去,全憑的那一張臉。
蘇青如未聽聞,神態悠閑,面上掛笑,他這一笑,一些個女兒家的心立馬都跟著酥了。
“想吃什么呀?”
聽到小和尚喊自己“阿青”,蘇青眼神似有閃爍,目光一顫,而后輕聲問。
“烤雞、燒鵝、醬肘子……”
花生小和尚掰著手指,一口氣說出來一連串的菜名,全是葷的,只把老和尚聽的瞪眼掀眉,臉上的不善越來越濃。
“好,我也想吃,咱們去吃一頓好的!”
蘇青一撫掌,輕笑著應了一聲,他一路張望四顧,最后挑了個市集上最大的一家酒樓,只喚出掌柜的附耳低語了幾句,那掌柜立馬眉開眼笑,也不要錢,忙恭請三人上了樓,大酒大肉的招呼著。
老和尚瞧的皺眉。
望著伙計接連端上來的酒菜,他怪笑道:“小子,和尚我身上可沒一個銅子,你身上更是比你那臉還要干凈,莫不是今天要打算吃霸王餐了?”
說罷順手就在小和尚頭上敲了一下。
小和尚站椅子上,望著一桌的大魚大肉饞的直流口水,可師父沒發話,他卻也只能眼巴巴的瞧著。
蘇青卻哈哈一笑。
“吃吧,不要錢!”
老和尚一聽,也不說話了,因為他已瞧見,樓下現在可是食客盈門,頓時明白過來,只一捋袖子,嘿然一笑,抱著酒壇先是大灌了一口烈酒,而后一手托壇,一手扯下一條雞腿,飲酒食肉,好不快活。
蘇青瞧的搖頭,身旁的花生眼見師父動嘴,也是抱起一只燒雞,連咬帶啃,吃的滿嘴油膏汁水,小眼彎的都成一條縫了。
蘇青倒了一杯酒笑道:“九如和尚,吃完這一頓,咱們可就散伙了,多謝連日來的照顧!”
老和尚笑道:“謝就免了,你心里可別怨我泄了你一身功力,日后找我尋仇就行!”
蘇青啞然,他瞥了窗外萬里浮云,輕聲道:“人生一世,無非花開花落,得失無常,焉知福禍,說不定這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呢,正好用來沉淀過往一切,至于那功力,本就是從無到有,若不失去談何得到?天下人終其一生,也只能走一條路,相比之下,我這何嘗不是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豈非大大的妙哉!”
見他說出這么一段非凡言語,老和尚聽心頭訝異,不時若有所思,不時又眼露贊許,但他很快又呸了一聲。“你小子好不狡猾,你功力雖無,可你這肉身體魄卻是強橫絕倫,身負非人之力,沿途我見你每每聽到元軍二字,必是眼藏殺意,莫不是此去要直入元軍大營?”
蘇青聽的含蓄一笑。“呵呵,和尚倒是生了一雙慧眼,若我功力未散之時,說不得要去那元庭殺他個昏天黑地,只不過,現在我倒是想去好好看看這個天下,蓋因過往所行,皆困居一處,雖在江湖,卻未識盡江湖,如今反倒有機會去好好走上一遭,有的東西沒了,心也就靜了!”
“好小子,你這番話倒是讓我高看你一眼,和尚我已是好奇,他日再見,你能有何非凡變化!”老和尚灌了一大口酒,評價甚高的稱贊道。
言至于此,二人已是少話,皆是飲酒食肉,吃喝不停,那掌柜的見生意紅火倒也不吝嗇,硬是連換了兩桌酒菜,讓三人吃了個腹飽肚圓,打著嗝出的門。
天邊紅霞如火,春風拂面。
老和尚手持烏木棒,肩挑小和尚,手里還拎著一大葫蘆的酒,只挑著一條岔路,與蘇青自此分別,卻也不說臨別之語,但見他對著葫蘆嘴豪飲數口烈酒,又癲有笑,似醉似醒的朗聲大笑道:“來者無祖,去者無佛,蕓蕓眾生,迷惘執著,佛是什么?祖是什么?祖便是我,我便是佛,哈哈哈……快哉……”
眼見師徒二人高歌大步行遠,蘇青才瞇眼贊道:“好個酒肉禿驢怪和尚,竟已有開山立派,成佛作祖的不世氣象,委實不俗啊!”
而他呢?
蘇青瞥了眼頭頂湛藍青天,只見那浩瀚浮云陡然在他眼中現出幾行字來。
“呵呵,這一世,要開山立派么?妙的很!”
他摸了摸自己的發茬,腳一轉,大袖攬清風,已是挑了另一條青石小徑邁步而去,口中輕聲呢喃道:“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我是我,眾生萬相誰是我?我是誰?來去蹉跎兩眼黑……”
聲漸遠,人亦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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