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雨不大,但卻很細、很密,似極了京城里手藝最精湛的繡娘親手縫出來的針腳,綿亙哀愁,籠罩著偌大京華。
煙雨如絲,宛如人心底亂成團的愁緒,扯不爛,剪不斷,愁煞人也。
令長街憑添了幾分清寒,寂寥。
冷的那喝豆漿的青衣人不得不蹲到屋檐下,一手撐著傘,一手捧著碗豆漿,他時不時心血來潮般轉轉紙傘,甩飛著傘沿的雨滴,時不時埋頭喝幾口豆漿。
很詭異。
因為這樣的雨里,竟然有人在街上做著生意。
冒雨做生意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一條空曠的長街不到三兩個呼吸的功夫,居然多出來個不大不小的市集,一個個攤販像是從四面八方驟然擠到了里,然后在雨中擺賣著,叫賣著。
他們撐著各式各樣的傘。
蘇青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害怕,以至于他不得不退到屋檐下,貼著墻壁,因為他實在有些擔心,擔心某個時候,那些鋪天蓋地的暗器是朝他打來的。
貼著墻,必要的時候,興許他還能躲。
都是這條街上多出來的人。
三天前他沒數清,可如今再見,他卻心頭暗震,除了他,去了那死去的乞丐,在這條街上,他已看見三十九人,這些人里,有的是磨刀匠,有的是賣豆腐的,有人是賣糖葫蘆的,還有賣棗的,他們也許是小販,也許是路過的,也許是買菜賣菜的。
都是殺手?
蘇青只覺得一陣頭大,明面上已這么多人,暗中不知道是否還藏著人。
所以他有些驚,也有些怕,許是做賊心虛,害怕將來這群人對付的是他,不,肯定有對上的時候,一定有對上的時候。
蘇青突然發現自己有些小覷了這個殺手組織了。
一個稱霸江湖,可對黑白兩道生殺予奪的勢力,又豈會只有明面上的那點零星輪廓,何況殺的還是當朝首輔,恐怕連朝廷里頭都不知藏著了多少黑石的人,暗中監視著百官的一舉一動。
不過不要緊,因為今天京城里這些暗處的明處的殺手都會出來,為了羅摩遺體,“轉輪王”勢必傾力,而且,這張府里好像也不簡單,否則,這些人又怎會只敢圍在外面,不敢攻殺進去,里面不是有高手,就是有埋伏,要么兩者皆有。
所以,這些人為的是拖住、守住,然后等著黑石中的硬手前來解決掉那個高手。
看來,三大殺手,都要露面了。
一場惡戰啊。
蘇青心里盤算著,視線又自市集上掃了一眼,這眨眼的功夫,又多了一人,多了個身穿布襖舔著糖葫蘆的黝黑少年。
正望著,他視線卻被一個人擋住了,那是賣豆漿的小販,一雙粗糙無比的手局促的搓了搓不好意思的道:“這位客官,真不好意思,雨下大了,我要收攤了!”
蘇青望著他笑笑,一口喝完了剩下的半碗豆漿,摸出幾枚銅板,把碗遞了回去,而后撐傘起身,撣了撣衣裳,往回走。
今天的曲兒還沒唱呢,而且他可不喜歡在這雨中等那三個人,他從來只喜歡讓人等,不喜歡去等人。
何況,過了今天,恐怕三大殺手就要少一個了,到時候,他也用不著藏了,亦或者,靜待時機,暗中收攏勢力,等他們兩敗俱傷,再一網打盡。
蘇青抿嘴笑了笑,撐傘踏上石橋,沒入這京華煙雨中。
這場雨落的仿佛比以往要久一些,落得寂寞、單調從清晨到傍晚,再到夜晚,細雨未停,淅淅瀝瀝,擊的河上漣漪層層,而張府門前那個多出來的市集,竟然還在,墻角里的乞丐不見了,連他身底下的那床臟的發臭發酸的被褥也不見了。
他們很多都是本就已死的人,所以,活著沒人在意,死了也沒人在意。
大晚上的。
等到長街一頭走來個身披五彩斗篷,戴帽子的人,這些攤販忽然變了模樣,神情變得冷冽,目光變得陰厲,他們蒙著面,藏著臉,然后靜靜地立在雨里。
不止來了一個,還有個女人,披著黑色披風,提著一柄細且薄的劍,連劍鞘似是都比尋常的要薄上一些,劍柄時有銀光閃爍,比寒芒還要刺眼。
她帶著雨笠,笠沿壓的很低,可只是半張臉,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陰沉的就好似一塊冰疙瘩。
最后,是雷彬。
黑石三大殺手,連繩、細雨、雷彬,齊至。
不對,還有一個人。
這人一身素白色的袍子,撐了把傘,提著柄劍,從石橋上緩步走了來,腕間鈴鐺被夜風一帶,叮當直響,隨意的束著頭發,干凈的好像冬日里初降的雪。
等走近了,傘下露出一張臉來,一張畫著戲妝的臉,還有一雙明凈充滿笑意的眼睛。
“看來,時間剛剛好啊!”
雷彬蹙眉。
“唱戲的,你又來晚了!”
蘇青有些懶閑的隨口道:“過程可不重要,達到結果不就行了!”
“不要浪費時間了,動手!”
那從未開過口的細雨豁然說話,語氣陰沉,冰冷,像是根無情無欲的木頭,聽的人有些不舒服。
披著五彩斗篷的彩戲師似有似無的多看了蘇青幾眼,黑石之中,敢這么和雷彬說話的可沒幾個。
“那就,殺吧!”
“殺!”
陰森森,冷沉沉的聲音陡起,似一聲令下,立見紛紛揚揚的雨幕里,數十條黑影似鬼魅般散開,或急走快奔,或縱跳奔躍,或攀或爬,或飛身掠起,話起話落的頃刻,所有人已翻上了大宅的高墻,掠到了“張府”之中。
“雞犬不留,格殺勿論!”
又是一聲令下。
數十條黑影,便已朝張府各個方向撲去,足履下水花揚起。
可先發慘叫的人卻是黑石殺手。
他們前腳剛撲出沒多遠,后腳,黑暗中忽起弓弦振動聲響。
“嘣!”
“嘣!”
一簇簇烏寒的箭矢,分風破雨,朝他們這群不速之客罩來,慘叫聲中,雨夜中連連炸開十數朵凄艷的血花。
“殺!”
再聞“錚錚錚”連連異響,夜雨中又接連亮起了數十柄明晃晃的刀身,驟急的腳步聲從各處涌來,比雨還要快急。
看來,張海瑞果然是早有準備。
“都還等什么?殺!”
“哈哈!”
一聲厲笑,彩戲師雙手自斗篷里一探,手握雙刀,刀身上竟冒出火來,他一抖一拋,火焰凌空騰動,但凡沾上,無不焚身而死,冷雨難熄。
雷彬綽號“神針”,他發的是飛針,手中的兵器也是針,一對兩尺長短的細長鋼刺,宛如兩根奪命的針,殺人取命,一招斃敵。
至于細雨,則是率先破敵,已無蹤影。
瞥著地上尸體胸前的一點劍傷,蘇青不禁咋舌。“一個個都這么厲害,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獻丑了!”
“嗖!”
面前又是破空聲,一支箭矢射來。
蘇青幽幽嘆了口氣,微微一側腦袋,避過箭矢,腳下步伐不停,提劍一橫,夜雨中但見一抹劍光,好似一泓冷寒秋水自鞘里拔出一半,飛也似的掠過那射箭人的脖頸。
“噌!”
劍光只出了一半,又回去了,劍鞘都未脫。
蘇青撐傘提劍越過那人,慢悠悠的朝張府深處走去。
“撲通!”
等離了五六步遠,背后才傳來尸體倒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