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金樓。
天還沒亮,街上便陸陸續續多出個些人,這些人有的錦衣華服,裝扮艷麗,有的文質彬彬,談吐不俗,有人西裝革履,佳人作伴,有的布衣黑衫,尋常普通,更有的背著個糖箱,手里搖著破舊的撥浪鼓,叮叮當當,這是賣糖人的,還有人帶著個墨鏡,穿著身青布袍,手里搖著發黃的布幡,上書“鐵口直斷”四個字,連算命的都來了。
販夫走卒,拒付文人,商賈異士,中九流的下九流的連上九流的也來了幾位。
江湖武林,這四個字是分不開的,龍蛇混雜,但凡走江湖的,誰手里約莫都藏著幾手絕活,別看那誰誰誰名頭一個個大的嚇人,指不定往后就栽在這些市井九流中,死的不知不覺。
這世道,最不值錢的就是命,爭面子不容易,殺個人還不容易,得罪了他們,興許趕明你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了。
一句話,手底下都藏著活呢。
書歸正傳。
今天可是個大日子,形意門要收弟子,收誰先不論,可師傅卻名頭驚人,李存義。
那可是和王五爺稱兄道弟的人物,論輩分那是師兄弟,形意門宗師,做的事更不凡,八國聯軍入京,殺過洋毛子,參加過義和團,宮家這“中華武士會”就是從李存義手中接下來的,第一任會長,也是李存義選出來的。
為了“尚武”二字,可謂是奔波了一輩子。
不光是他,他的門人弟子也為此事費盡心力,而且出了不少人杰,北拳南傳,身先士卒,但凡誰提到這一脈,哪個不得道一聲“好”,哪像宮家,傳人不少,可到頭來,就出了個馬三和宮二,后頭那位還是要嫁出去的。
老人雖已仙逝,然今日卻是其大弟子尚云祥代師收徒。
再說這收的人。
戲魁,蘇青。
這拜師也有說法,規矩繁瑣,得先有薦師引路,而后擬拜貼登門,奉茶,行三拜九叩大禮。不光是過程隆重嚴肅,就連一些桌凳擺放的位置都大有名堂,屋內得供什么,燃幾根燭,點幾根香,先點哪根,從哪頭點的次序都有規矩,連拜貼幾寸長,幾寸寬,上面落書的格式都有講究。
而后,還得廣邀武林同道觀禮,誰來了,誰不來,怎么坐,怎么排,論的是輩分,這就相當于傳名,認識認識,代表著往后蘇青就是“形意門”的人,凡事賣幾分薄面。
天地綱常,禮義廉恥。
自古以來,這“禮義廉恥”便被認為國之“四維”,“禮”字當先,代表的便是規矩,先有規矩,后成方圓,都是老人一代代守下來的東西。
以“形意門”的名頭,這些人大多都是受邀來觀禮的,眼熟一番,免得往后得罪了,惹出禍事。
當然,也不光只有觀禮的,倘若今日蘇青拜師功成,那可就是很多人不愿看到的,接了馬三的名頭,論來論去,這“中華武士會”不還是形意門的。
真是打的好算盤。
私底下都有人談論起昨天的事,猜測是宮家為了報喪徒之痛,把那姑娘的命給偷摸拿了,畢竟蘇青殺馬三在前,身邊人死了,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宮家。
也有人說是旁人栽贓嫁禍。
反正,宮家的名頭這下是一落千丈。
武夫相爭,再怎么爭,你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也不該禍及旁人,還是個不通武功的姑娘,怎么說都說不過去。何況,連南方的武林同道都看不過去了,金樓里藏著的勢力可不少,那姑娘又是南方的,往深了論,這就是打臉,今兒個堂子里的三姑六嬸們,瞧著北方武林的人都沒有好臉色。
口口聲聲嚷著家國大義,這還沒怎樣,先內斗起來,還用了這般齷齪的手段,真是臉都不要了。
“他娘的,看著這些虛偽小人,一個個裝著人模人樣的,我就惡心!”勇哥冷著臉,翹著腿,搭著眼,朝地上呸了一口。
昨個小青的傷勢連他這大老爺們都瞧的于心不忍,一整天心里頭都不舒服。都是一個樓子里的,雖說談不上親如兄弟姐妹,可平日里有說有笑,那姑娘心善靦腆,往日里脾氣又好,但凡被人欺負了,大伙都會替她出頭,要是死個武夫,權當生死之爭,也就算了,死人這年頭還見的少了,關鍵是對一不諳世事的女人出手,還這般狠辣,他只在心里把那廝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
“呵,這倒好,牛鬼蛇神都來逛堂子了!”
瞅了瞅樓外進來的一個個江湖人士,真是各種打扮的都有,五花八門,層出不窮。
直到一一進了門,尋了位置坐下。
陸陸續續的,趕來的人越來越少了,這椅子乃是依著兩側相對擺放,中間自門口而起留著一條四五米的過道,一直到盡頭,懸掛武圣關云長的畫像,畫像前,擺著張八仙桌,取意四面八方,武林江湖,桌上,擱著李存義的牌位。
牌位前是是個香爐,左右各燃著一支紅燭,先行已點上了,尚云祥代師居右首位。
直到位置都依著請帖坐滿了。
“來了!”
不知誰低喊了一聲。
遂見金樓門外,走來個人,穿著身素青色的布袍子,梳了發,上面連個褶子都找不出來,衣襟間盤扣緊密,布鞋一頓,停在了門口。
就一天,蘇青風精氣神和往日都不太一樣。
他手里捏著份紅底金邊的拜貼,摩挲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這還是他當年名動京華,戲中奪魁時特意讓人做的,上頭以金漆點了個筆走龍蛇的字——“魁”。
本是想著往后說不定不唱戲了,留個念想,不想今日又拿了出來。
攏了攏袖子,纖指輕磨,但凡不瞎的,都能瞧見這個字,俱是臉色有變。
這是開門見山啊。
蘇青瞅了瞅盡頭李存義的牌位,世事奇妙,萬般無常,拜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為師,這還是頭一次。
就是規矩忒多了些,當初“喜福成”拜師的時候,拜的是唐明皇,三拜,磕了三個響頭,而今是三跪九叩。
蘇青面上無喜無悲,一雙眼睛卻瞧的人發顫,昨個地板上的八個腳印可還在呢,有人平靜,有人冷笑,有人觀望,“中華武士會”能聚的可不光是人心,還有錢財,“窮文富武”,練武的聚起來還能少了錢,各方勢力匯聚,產業怕是驚人。
掃視了一眼,今天似沒瞧見宮家人。
“時辰到了!”
尚云祥端坐如松。
拜師貼長七寸,寬四寸,聽到聲音,已被蘇青雙手捧起。
這第一跪,入門就跪,求的是從一而終,認門。
眼看著雙腿一曲就要跪下,可倏聽一聲怒喝響起。
“不準跪!”
街上竟涌來一撥武夫,約莫二三十人的數量,這是馬三的徒弟們。
變故陡生。
蘇青卻似沒聽到,停都沒停。
見他就要跪下,當先一人戾色橫生,嘴里怪叫一聲,飛身便似白猿翻山般撲來,雙手直朝蘇青手中拜貼抓去。
尚云祥一瞪眼,怒聲低喝道:
“住手!”
那漢子卻不加理會。
“給我師傅償命來!”
蘇青眼不斜,身不晃,更是未停,且下跪之勢更疾,漢子見狀,索性曲腰蹬腿,不偏不倚,雙腳已落在蘇青背上。
“砰!”
但聽一聲悶響,蘇青雙膝落地,膝下地面豁然粉碎,身下石板龜裂如網,如千斤巨石砸下,駭人聽聞。
“噗!”
而那漢子,此時骨碌碌滾翻出去,口中哇的噴出一口血霧,橫腰撞在石階上,七竅溢血,雙腿生生折斷,白森森的骨茬外露。
蘇青神色平常,匍匐三拜。
第一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