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樓里,熱鬧喧天,樓頂都快掀了。
鑼鼓聲起,鐃鈸擊響,時不時添上一段胡琴,霸王虞姬便開腔了。
可后臺的雅間里卻又是另一番光景,茶水流了一地,蘇青把西服換下,換了身戲衣,邊擦著手邊靜靜聽著。
女人坐在椅子上,抱著襁褓,抹著淚,說著話。
“我叫田小娥,關中人氏,五年前他逃難到村子救了我,索性就跟著他了——”
“娘,俄肚子餓!”
一旁的孩子忽然仰頭怯生生的說。
蘇青看了看,娃兒盯著桌上的一盤點心咽著吐沫,當下給她遞了過來。
這是個四五歲的女娃,有些怕生,餓的面黃肌瘦,縮在女人身后。
蘇青柔聲道:“吃吧,待會等出了樓子,帶你們吃頓好的!”
女娃愣了愣,這才伸著臟兮兮的小手捏起一塊,等她咬下一口,嘴里稚氣未脫的道:“姐姐,你可真好看!”
蘇青一呆,有些啞然失笑,他現在也笑不出來,只是瞧著婦人。
“后來呢?”
“那個時候我就跟著他了,東走西闖了一陣,他為人實在,也存下點錢,準備做點小生意,可年初的時候,嗚嗚,他有一天突然渾身是血的跑回來,給我說仇家找來了,讓我帶著娃趕緊走,到北平找個唱戲的,光說找那個最出名,姓蘇,叫蘇青!”
“走的時候,我沒敢走遠,等了幾天回去看了看,才發現、才發現他的頭被人割咧——嗚哇——”
話到這,女人淚如雨下,她緩了緩。
“我一路上拖著兩個娃,邊走邊討,也不敢露面,只能把自己裝成要飯的,人人厭棄,也不認識路,幸好遇到了一戶好人,將我送到天津,我才找到這,我在城里等了半個月,才等到你!”
女人望向蘇青,沉默了會。“我無所謂,但是,念在我家男人的份上,這兩個娃兒——”
蘇青打斷她的話,視線一迎,輕聲道:“論輩分,我應該喊你聲師娘,可惜姓馬的抬舉我,沒給留下個師徒的名份,但情分我蘇青還是認的,往后這些話就別說了,安心住下!”
“爺,快輪到您了,趕緊扮上吧!”
管事過來提醒著。
蘇青點點頭,同時吩咐道:“你去讓人在街上買些吃的送過來!”
又對田小娥說:“你們在這先等等,等這一曲完了再說!”
他轉身已提起妝臺上的筆,三指一捻,沾著脂粉,手腕一轉,便是下筆如飛,只一會的功夫,就見段小樓和程蝶衣回來了。
相視一望,蘇青捧著鳳冠帶到頭上,留下句“替我照看她們”,人已出了門,起調開腔。
“咦——呀——”
“好!”
整個戲樓瞬間掌聲雷鳴,人還未見,先聞嗓音。
便在眾人望眼欲穿中,一道身影拂指撥簾款款走出,風采超然,氣質絕俗,惑人的丹鳳眸子一轉,直好似起波的春水。
戲樓子里的氣氛登時再漲。
“咚咚咚咚——”
鼓聲急響如雨落,蘇青的步伐亦是跟著,步步像是都踩在點上。
身后扮著的高力士,裴力士,宮女太監紛紛跟上。
立見大戲開鑼。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在廣寒宮——”
只一開腔。
眾人聽的是茶不知味,原本喧囂如沸的戲樓,更加熱鬧,吆喝高喊四起,宛如忘了神,失了智,門口擁擠的人群黑壓壓的,疊羅漢似的,把光都擋住了。
但也有人不是為聽戲來的。
兩個人。
“那姓馬的婆娘你真瞧見是入了戲樓里?”
二樓,兩個身穿短褂黑衫的漢子湊到一塊,四下掃視打量。
“好像是去了戲臺子后頭,難不成她找的是個戲子?那東西被藏在這?要不要過去瞧瞧!”
“別急,再找找,這里人多眼雜,不好擺在明面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邊說著邊一左一右,分向兩邊。
臺上蘇青可是老江湖了,別的地方不說,但在他這一畝三分地,這么多年來,但凡他一亮相登臺,誰不是為了聽戲來的,今個可真是稀奇的很。
兩漢子的動作自然被他盡收眼底。
找來找去,能找什么,八成是沖著那娘仨來的,或許更是為了馬王爺留下的那件東西,看來對方這是在放長線釣魚啊。
蘇青自然不會怪那女人粗心被人跟了來,這兵荒馬亂的一個女人又能懂什么,穩著心緒,蘇青一邊唱著戲,一邊壓著心底的殺意。
自然是殺意。
馬王爺傳他武功,卻沒讓他拜師,這是看得起他,可他不能看不起自己,入了這江湖,自然得行,得走,行的是俠,走的是義。何況,馬王爺從沒問他要過什么,一身所學傾囊相授,這亂世當頭,能如此對他蘇青的又有幾人。
小癩子是與他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人,可騙他,坑他,馬王爺與他不過幾面之緣,卻能如此掏心掏肺的待他。
“可惜了!”
心中暗嘆一聲,更有幾分悲哀。
等一曲落罷,蘇青謝了幕,所有人才意猶未盡的回過神來。
曲終人散。
“呦,吃慢點,瞧見你這吃相,我倒是想起以前咱們學戲的時候,那叫一個搶食!”
雅間里,蘇青推門進去,就見程蝶衣毫不嫌棄的抱著女娃,喂著吃的,一旁的田小娥抱著小的,也是餓的久了。
見蘇青回來。
“唱完了?”
“完了!”
蘇青取下鳳冠,脫下戲衣,卸著妝,輕聲道:
“我看你家今個得多添幾副碗筷了!”
程蝶衣學著蘇青翻了翻眼皮。
“得嘞,放心吧你就,就三人還坐不下了?管夠,好久都沒熱鬧過了!”
他瞧著似是對孩子喜歡的緊。
“那行,你倆先領著她們回去,我辦點事,完了就過去!”蘇青擦了擦臉,又看向田小娥,重復道:“跟著去吧,等完了事我就過去!”
“師哥,你可得、”
程蝶衣可是從未見過蘇青有今天這么一反常態,何況那瓷杯都給捏碎了,心里也是有些忐忑擔憂。
蘇青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笑道:“回去等我就行,記得給我留點,可別吃完了!”
等瞧著二人領著娘仨走出屋子,蘇青呼出一口氣,取出顆煙噙在嘴里,一抄西服外套,慢悠悠的吊在幾人后面。
“找到了,跟上!”
離戲樓百十步的地方有個小胡同,僻靜無人,雜草叢生,兩個漢子就蹲在里面等著,眼見程蝶衣他們領著娘仨出來,當即低聲開口。
二人正欲追上。
卻聽耳邊忽起輕笑。
“呵呵!”
只見一人披著白色西服,點著煙慢悠悠的堵住出口,走了進來。
隨手揮滅火柴,來人那張雌雄莫辨的臉上立現陰厲冷笑,眸中含煞。
屈指一彈,燃著火星的火柴立時直直朝一人臉上飛去,那人措手不及,猛一后退,摸了摸刺痛的臉,惡狠狠的道:“臭小子你找死!”
說罷,縱身一掠,竟雙腳蹬著墻壁,斜著身子奔了過來。
可還沒到近前,他眼前忽的一片白,一件西服已當頭罩來,眼前視野倏然不見,大驚之下,伸手就要去抓,可那西服忽的又不見了,西服是不見了,面前卻多出一條黑影來,心口乍覺一痛,一條鞭腿赫然掃在了他的胸膛上。
蘇青慢條斯理的攬回外套,收回左腿,夾下嘴里的煙,撣了撣煙灰,瞧著被同伴扶起的漢子,嘿聲笑道:“敢情是燕子門的,看在同是下九流的份上,今個就留你們個全尸!”
言語間,殺機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