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樓,這本來是京城里最大的戲樓子,也不知道立在這多少年了。歷來成了名的角,無不是以在這樓子里登臺亮相為榮,出入聽戲的更是達官顯貴不少,往些年間,像什么貝勒,格格之類的都屢見不鮮。
而今雖說時代不同了,但這規矩該留的還是留了下來,“龍鳳樓”非但沒倒,反而更加紅火了。
樓子前些年修繕翻新了一遍不說,原本兩層,如今成了三層,每天聽戲的人,那是人山人海,數都數不清,擠都擠不進。
明面上雖然掛的是“喜福成”的名,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樓子的主人姓蘇。
戲還沒唱,人還沒來,但見樓上樓下,沒一人說話,一個個都似瘋了般,傻了般,伸長著脖子,靜靜地,死死的望著門口。
這樣的人,一直從樓子里,擠到了街上。
長街兩側,全都是涌動的人頭,擁擠的人流,二十來丈寬的道,硬是擠的只留下了四五步的地,一個個都望向長街盡頭自西向東的那個拐角,像是等著什么。
日頭漸升,天邊慢慢懸起一顆火球,哪怕曬的口干舌燥,也少見有人離開,男女老少皆有,大人架著小孩,有的人站不下了,索性花費幾枚大錢讓人馱著。
直到朝陽盡露。
“嘩啦啦——”
依稀聽到拐角處傳來人力車輪子轉動的聲響。
這下所有人像是連呼吸都沒了。
盡頭處的人開始如潮水般涌動起來。
陡聽。
一個身著長袍馬褂頭戴頂黑色瓜皮帽的爺們高聲喊了句:“來了!”
喊的是歇斯底里,像是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手里提著的鳥籠子都快被他摔地上。
誰來了?
“戲魁來了!”
“蘇老板!”
“蘇先生!”
“蘇青!”
“青兒!”
五花八門的稱呼,瞬間像是滾沸的熱水,嘩啦一聲在街上爆開,原本寂靜的長街,轟然喧囂雷動,萬人空巷,震爆長空。
“嘩啦啦——”
車輪聲越來越近。
終于。
在無數雙發亮乃至發紅的目光底下,一輛人力車骨碌碌從拐角拐了進來。
拉車的漢子曬得黝黑,挽著褲袖,透著一股子精干,身上的短褂散著扣子,隨著腳下發力,敞向兩邊,他樂的合不攏嘴,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街上的人,等的自然不是他。
而是他車上的人,一個男人,或許是個男人。
蓋因這人的長相實在是有些難以形容。
那人翹著腿,穿的是當下時興的白色西服,他一手輕放在腿上按著外套,手腕間帶著傳進來的西洋表。另一只手,纖長白皙的指間似拈花般漫不經意的夾著一顆煙草,拇指上還露著一枚羊脂玉的扳指。雪白的襯衫半挽著袖子,露著結實的小臂,襯衫外頭,還搭著一件天藍色的馬甲,唇齒一張,一縷白煙立馬趁機溜了出來。
男人貌似雙十,明眸皓齒,劍眉朱唇,許是天氣熱的快了,半敞的衣領間,露著雪一樣白的胸膛,一頭短發三七而分,透著一種質感和貴氣。
眸光流轉,宛如帶出一層氤氳水汽,勾人心魄,就見在那右眼角下三兩寸的地,落著一顆殷紅的淚痣,像是朱砂點上去的一樣。
這一動,竟是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風情來。
彈了彈煙灰,忽聽后面跟著的一輛車飛快趕了上來。
“師哥,都說了多少回了,這煙你少抽點,小心壞了嗓子,后悔都沒地兒,大師哥,你還不管管他。”
那上面也是個青年,只不過穿的是長袍馬褂,長的也是俊朗,說著還扭頭看看后面,敢情后面還有一輛車子。
“哈哈,蝶衣,這男人誰沒有點嗜好,小青平日里只知道練戲,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讓他抽兩口!”
后面傳來個爽朗的笑聲。
“唉,你這盯的也太緊了,我就抽空抽了一口也能被你瞧見!”
西服青年也是無奈一笑,兩指一松,煙草立時隨風墜了下去,長的雖是雌雄莫辨,這聲音卻異常的清朗,如山泉激蕩沖瀉,帶著異樣的穿透力。
“日子可真快,轉眼到頭,又是五個年頭!”
馬褂青年望著人滿為患的長街,有些悵然。
西服青年點點頭。
“是啊!”
“待會唱完了戲你們倆可得去我家坐坐,我娘說今個下廚,特意給你們做頓好的!”
“別了吧,每次去什么四嬸五姨的一大堆,我上次差點被人剝了,還好跑得快,幾次下來這逃跑的功夫都見漲了!”
“唉,也不知師哥你這張臉是怎么生的,我要是個女人,只怕見你一眼,往后的日子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了。等你成親的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肝腸寸斷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搭著。
“誰說不是呢,蘇爺如今可是實打實的名動京華,都說您是天人下凡,多少人那可是日日夜夜盼著你登臺亮相呢!”后面的經理也湊上來一句,多少年了他那一身裝扮還沒變,變得是臉,鬢角斑白,眼角生紋,視線一掃長街上的人,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算下來,也就打跟著蘇爺這些年,才是我最風光的!”
蘇青收回搭著的手,把外套抱在手里,淡淡道:“有什么好風光的,前些日子,不還有些學生說戲子誤國么?以前總有一些酸丁說我是什么國之將亡,必出妖孽,好不容易過去了,如今這些讀書人又說我誤國誤民,前些個日子去廟里找相師看了看,結果那廝看都沒看,只說我眼角生痣,注定半世漂泊,浪蕩流離,難得歸宿!”
“哎呀,都是些坑蒙拐騙的把戲,師哥你可千萬別信他,最后你可是沒瞧見大師哥氣的,把那家伙的牙都打掉了!”
程蝶衣見蘇青又提這檔子事,當下有些不樂意。
“就你這長相還怕娶不到媳婦?那謝家小姐當初可是心心念念的等著你呢,你可真是狠心,連人家出閣都不去送送!”
“……”
蘇青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人家出嫁,嫁的可是高官,你讓我一戲子去送?這合適么?”
“戲子怎么了?蘇爺這話可就不對了,古往今來,也唯有您把伶人做到這個地步,以前可都是唱戲的求著人聽戲,現在誰想要聽您的戲,還得看您的心思不是,我那門檻都被求戲的人踏破了!”
經理這阿諛奉承的技巧算是越來越好了。
等長街行了一半。
“得嘞,要進樓子了,蘇老板您留神!”
只說三個人剛下車。
長街兩側的人流瞬間如決了堤似的,朝這邊圍過來。
“碼后碼后,擠什么,往后,這還沒進去呢!”
戲樓的管事早就候在那,領著幾個身強力壯的伙計護著。
“蘇爺,今個聽說袁四爺也來了,還想請你到府上唱一曲呢?那面子可是大了去了,您看?”
經理一邊領著三個人,一邊低著腰身探著心思。
蘇青淡淡道:“有什么說道么?”
“有,肯定有,聽說袁四爺知您愛舞劍,費了好大力氣收了一柄價值連城的古劍,可吹毛斷發,斬釘截鐵。”
經理見他開口,立馬笑著應道。
只在一行人的簇擁下,幾人走進了戲臺后的雅間。
“行了,蝶衣,小樓你們兩個先扮上吧!”
蘇青擺擺手,按照以往的慣例,最后出場的才是他,否則他擱前面,后頭就沒別人什么事了。
他坐在那收拾著衣裳,和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無非是一些奇人怪事的趣談。
這轉眼都十年了,再過幾個月,入了冬,他們三年效力便算是圓滿了,如今是一九三四年,他可是一點點的在心里掐著時間。
“嘿,哪來的窮要飯的,這是你能來的地么?快出去!”
“讓俄進去,俄真滴認得蘇老板,俄家老漢讓俄來尋他——嗚嗚——”
門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吵鬧,男人的呵斥,女人的哭鬧,還有小孩的啼哭。
蘇青聽的一奇,這好像是陜北的方言。
“怎么了?吵成這樣!”
管事忙應著:“剛才也不知道從哪竄進來個女的,帶著兩個孩子,說是要見你,要我說啊,肯定是為了見您一面想出來的折,您安心上妝,權當沒聽到!”
他這十年前五年沒出過戲園,后五年沒出過京城,能有什么人找他,真正認識的,有情分的,也就當年不告而別的馬王爺了。
喝茶的動作忽然一頓,蘇青目光一閃,他抿了口茶,慢條斯理道:“讓她們進來吧!”
管事“哎”了聲,沒一會,這門外頭就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手里拉著個半大的孩子,背上還背著一個襁褓里的娃娃。
一個比一個瘦。
“進來吧!”
那女人啜泣著,但還是走了進來。
她盯著蘇青瞧了幾眼,爾后遲疑道:“俄家男人姓馬?蘇老板認得不?”
蘇青剛要說話。
女人忽然語帶哭腔道:“他死了!”
只待三字一落。
屋內驟聽。
“砰!”
一聲脆響,但見木椅上青年雙眼陡凝,手里的茶杯猝然爆碎開來。
瓷杯成粉,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