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孟超想出潛入廢棄排污管道的方法。
  戰場就漸漸朝貧民窟的方向轉移。
  蝸居在貧民窟里的鼠民全都跑了出來。
  氏族武士擁有一種自以為是的榮譽感。
  通常情況下,倒不至于直接殺戮鼠民來取樂。
  特別是在“勇敢者的游戲”這種用來祭祀祖靈,儀式感極強的大型競賽中。
  氏族武士不太會主動、直接、故意以鼠民為目標。
  以免遭到他人的恥笑,以及祖靈的懲罰。
  但是,他們顯然也不會特地避開鼠民,或者關心某個鼠民的生死。
  基本上,鼠民在熱血沸騰、戰意狂飆的氏族武士眼中,就是和殘垣斷壁或者垃圾箱差不多的障礙物。
  也是可以抓起來朝對手丟過去的飛行道具。
  生活在這一帶的鼠民,原本都蜷縮在狹小簡陋的窩棚里瑟瑟發抖。
  但他們四面漏風的單薄墻壁,僅僅是用爛泥糊住的籬笆。
  甚至連爛泥都沒有,只能用碎布勉強遮掩。
  顯然抵擋不住氏族武士們的刀光劍影和殺意縱橫。
  要知道,無論野豬人還是牛頭人,都是身高超過兩米,體重超過三百斤的恐怖存在。
  倘若體內還混合著一些蠻象族的血脈,長到四五米以上,接近一噸的體重,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這樣的龐然大物,哪怕真的沒有“惡意”,只消輕輕一蹭,就足以將鼠民們的窩棚,蹭得房倒屋塌,砸得鼠民們筋斷骨折、血肉模糊。
  必須承認,一開始,氏族武士們的確沒有故意破壞貧民窟的意圖。
  但隨著戰斗越來越激烈,有些武士發現鼠民們的窩棚轟然垮塌之后,能撈到大量碎石和梁木,充當武器,朝對手狠狠砸去。
  也有些武士發力過猛,眼冒金星,不得不撤退到殘垣斷壁里面去喘一口氣。
  對手自然不想留給他半點冷卻時間,怒吼著撲上來,把他撞飛十幾米,一起撞進鼠民的窩棚里。
  好幾副加起來足足好幾噸重,長滿了鬃毛甚至棘刺的鋼筋鐵骨,在殘垣斷壁之間滾來滾去。
  自然,撞塌和碾碎了他們翻滾范圍內的一切東西。
  很快,戰火就波及到了半座貧民窟。
  并且令剩下半座貧民窟里的鼠民,都抱著腦袋,奪路而逃,絕望地向周圍四散開去。
  這些鼠民的模樣,讓孟超在心里嘆了口氣。
  古老的地球時代,曾經有一位哲人說過,就算是老鼠,投胎在米倉里,和投胎在廁所里,也是天上地下的兩個概念。
  生活在血顱角斗場的鼠民仆兵們,雖然時常都有性命之憂,平時也必須夜以繼日地瘋狂訓練,甚至有可能在訓練時活活累死。
  但是,主人為了確保足夠的戰斗力,通常都不會克扣他們的糧食,甚至會千方百計為他們弄到大量高能食物和鋒利的武器。
  鼠民仆兵中的佼佼者,有可能被養得虎背熊腰,膘肥體壯,毛發油光發亮,深受主人的信任,乍一看,簡直和氏族武士無異。
  是以,在角斗場里,很難感覺到“鼠民”和“武士”,是差距如此之大的兩個階層。
  但眼前這些鼠民……
  他們都是“垃圾蟲”。
  是維系“圖蘭文明”這臺戰爭機器,隆隆運轉的最底層。
  或許,連戰爭機器上的一顆鉚釘都算不上。
  只是燃料,是一根根即將被燒成灰燼的木炭而已。
  垃圾蟲有兩大來源。
  第一就是鼠民中的小孩子。
  因為身形嬌小,能夠在錯綜復雜,陰暗狹窄的排污管道里自由穿行,才免于在荒野中活活餓死的命運,而能在黑角城多活一段時間,再被沼氣熏死,被排泄物淹死,被蟄伏在垃圾堆深處的毒蟲咬死。
  第二就是在鑄造工坊或者礦山礦洞中,榨干了大部分血肉和精力的奴工。
  被抓到黑角城來的時候,他們或許都是二三十歲的精壯。
  但在鑄造工坊或礦山礦洞中,煎熬了一年半載之后,即便僥幸不死,他們往往也變成了頭發花白,牙齒脫落,眼神模糊,鼻孔漆黑,呼吸困難,骨瘦如柴的存在。
  他們已經失去了在鑄造工坊或者礦山礦洞繼續燃燒自己,照亮整個文明的資格。
  為了回報仁慈的祖靈,讓他們繼續活下去的恩寵,他們就變成了垃圾蟲,鉆到深達數十米,堆滿了各種垃圾和排泄物,充斥著濃烈沼氣的黑暗深處,去疏通堵塞的管道,搜集和搬運經過發酵的排泄物,滋養曼陀羅樹的伴生植物,試圖在所有曼陀羅樹都顆粒無收的榮耀紀元,多少能收獲一些普通作物,讓一部分鼠民維持住半死不活的狀態,去生出更多的鼠民,繼續充當炮灰、奴工和垃圾蟲。
  是以,出現在孟超眼前的成年鼠民,全都像是一副副包裹著大號皮囊的骷髏,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很多人深深凹陷的眼窩中,甚至連眼珠都干癟下去,看不到半點光芒。
  哪怕他們的窩棚被武士們震塌了一半,武士的狼牙棒和流星錘就在他們面前呼嘯而過,他們麻木不仁的臉上,都看不到絲毫恐懼和求生欲。
  就好像他們的靈魂早就在礦山、熔爐和排污管道深處,日復一日的煎熬中消磨殆盡。
  只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軀殼,隨時等待著武士老爺的收割。
  孩子們來到黑角城還不久。
  被瘦削的面孔,襯托得愈發圓溜溜的大眼睛里,還閃爍著蔚藍的天空、清爽的山泉、鮮艷的花朵和肆無忌憚的笑聲,共同凝聚而成的光芒。
  這光芒尚未被地下排污管道深處的黑暗徹底吞噬。
  使得天真幼稚的孩子們,還心存著幾分對明天的幻想。
  這份幻想,令他們尖叫著,哭泣著,吶喊著,想要逃出混亂的戰場,繼續活下去,活到明天降臨。
  但他們實在太小,小到無法理解神圣的祖靈、至高的榮耀、武士的狂暴,以及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很多孩子都在窩棚崩塌掀起的煙塵中迷失了方向。
  暈頭轉向,一通亂跑,反而跑進了戰場中央。
  武士老爺們殺得興起,自然對這幫打擾雅興更玷污榮耀的小雜種們沒有任何好感。
  原本就混亂至極的戰場,頓時變得愈發混亂、血腥、殘暴。
  “這些混蛋……”
  孟超在黑暗中喃喃自語。
  他聽到自己的雙手指骨,都傳來緊緊攥成拳頭的“咔咔”作響。
  鼠民和武士,在外表上最大的不同,就是鼠民因為血脈退化以及各種猛獸基因的沖突,反而令他們的獸化特征不太明顯。
  和氏族武士相比,他們的體型往往更瘦小,毛發更短也更稀疏,很多鼠民連獠牙、利爪和蹄子都沒有,只長著一對小巧玲瓏的獸耳,和毛球一樣小小的尾巴。
  也就是說,鼠民比武士更像人類。
  這也是孟超一開始會被武士們當成黑發黑眸的丑陋鼠民的原因。
  亦是鼠民飽受欺凌的原罪因為拋開獸耳和獸尾,他們實在很像北方那些被邪神控制的“圣光人族”。
  反觀氏族武士,血脈越純正,身上的獸化特征就越明顯,來自傳承千年的軍事貴族的豪門子弟們,就像是一頭頭人立起來的野豬和蠻牛,亦或是野豬、蠻牛和大笨象的混合體。
  這才是得到祖靈賜福和認可,鐵骨錚錚的好漢子。
  所以,在孟超看來,眼前這一幕,就是“一群不太像人的怪物,欺凌一群長著獸耳和尾巴的人類”。
  而且,還是小孩子。
  還是有可能來自彩螺村,救了他一命,親手喂他曼陀羅汁液,往他滾燙的額頭上澆冷水,在他即將墮入無盡深淵的時候,吹著彩螺風鈴,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把他拉回人間的小孩子。
  “混蛋,你們要瘋就自己瘋,不要欺凌弱小,牽連無辜啊!”
  孟超的上下兩排后槽牙,摩擦出了火星。
  就在這時,幾名貌似只有七八歲的鼠民孩子,慌不擇路,朝孟超蟄伏的方向跑來。
  孟超眼尖,瞬間看到,最前面的孩子脖子上,掛著一只彩螺制成的口哨。
  雖然彩螺上沾染了太多的灰塵和污漬。
  但在陽光照耀下,還是反射出了一抹絢爛的光彩。
  孟超依稀記得,自己在半昏半醒時,曾經見過類似的光彩。
  心中一喜,正欲出聲指引。
  忽然聽到一聲悶哼,一名身高接近三米的牛頭武士,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好似一座大肉山似的,正好朝孩子們奔跑的方向砸下來。
  孟超的瞳孔收縮成了兩個針尖。
  四肢如壓縮到極限的彈簧,突然崩開。
  膝關節、肘關節和肩關節周圍,甚至傳來“啪啪啪啪”,筋腱彈跳的聲音。
  他像是一陣旋風般撲了出去。
  雙手分別攬住一名孩子,脖子一揚,兜帽斗篷劈頭蓋腦地裹住了另外兩名孩子,將四個孩子都甩飛出去,險之又險地躲過了牛頭武士的撞擊。
  牛頭武士砸出了震耳欲聾的動靜。
  若非孟超眼疾手快,四個孩子里,至少有兩個要被他接近半噸的鋼筋鐵骨砸成肉餅。
  牛頭人真不愧是血蹄氏族中最強橫的存在。
  連地面都被砸出一個淺坑,牛頭武士竟然在呼吸之間就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只是“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但在他面前,也就是孟超和四個孩子面前,卻出現了一頭更加龐大,雙目赤紅,鼻孔噴涌著蒸汽,人立起來的野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