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鎮妖塔,易升吩咐李阿玄出門接待客人,自己走向藏劍閣。
蜀山的藏劍閣藏的不是劍,而是天下幾乎九成的劍道典籍,和前人寫下流傳至今的寶貴感悟,以及少許有關劍的逸聞趣事。蜀山劍派之所以叫蜀山劍派,而不是叫蜀山派,不僅僅跟蜀山門人只鉆研劍道有關,倘若沒有以藏劍閣為代表的深厚底蘊便公然稱自己為劍派,定然會招來占據修士比例四成的劍修群體的群起而攻之。蜀山劍派立派千年而依舊聲名顯赫,足以證明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分量。
易升凝聚劍意的時候來過一次藏劍閣,那時他一進閣就問看守劍閣的長老索要最強的劍典,準備拿來修煉。劍閣長老是個瞎眼且四肢俱斷的老頭,聽到易升的要求,他停住身下的搖椅,無言搖頭,御使神識找來李阿玄修煉的太虛劍典,交給易升,說:“這兒只有次強的劍典,湊合用吧。”
陪同的李阿玄生怕劍閣長老惹惱易升,招來殺身之禍,連忙解釋道:“莫要怪罪他,太虛劍典是歷代蜀山掌門才能修煉的無劍典,已經是藏劍閣中最強的劍典了,他跟我也是這般打啞謎的,不是故意針對你。”
易升清楚李阿玄已經把他當成了嗜殺的魔頭,沒興趣糾正這種細枝末節的事,他好奇地詢問劍閣長老:“你似乎沒有修為?我感覺不到靈力。”
“老夫的確沒有修為。”劍閣長老“盯”著易升身后的虛無。
“沒有修為,為何能來看守劍閣?神識又從何而來?”易升追問。
劍閣長老搖頭不語,李阿玄著急解釋,易升抬手制止,笑道:“不說就不說吧,我走了。”
離開藏劍閣不過數十步,突然,劍閣長老喑啞的嗓音自幽深無光的藏劍閣中追來:“吾常聞,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謬。其知者非求人,實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無情者,如鷹犬逐兔。”
這話的意思是:我聽說,其實不是人在不斷追求知識,而是知識在不斷地追求人。但我知道,那是錯誤的。知識并不是在追求人,而是在追逐人啊。它的追逐殘而沒有感情,就像獵鷹和獵狗捕捉兔子一樣。
易升驚訝這老頭只跟自己見了一面就作出了這么深刻透徹的見解,他是第一個認識到自己正面臨的情況的人,不過驚訝也只限于驚訝,并未變成探求他是怎樣看出來的實際行動,易升稍作停頓便繼續向前走去,頭也不回地說:“感謝你的提醒,我早就知道了。”而后就去修煉太虛劍典了。
現在,易升想起了這件事,正巧他要做的另一件事——拔升其他五人的實力——也需要來藏劍閣,于是干脆就直接來了。本來他打算自己去“接待”趕來蜀山的峨眉武當一行人來著,這樣也許可以盡早在自投羅網的秋濕荷身,找到破解紫青雙劍里的那股詭異吸力的線索。但相較后者,關乎五人生命安危的前者明顯更重要也更緊迫。
做事先難后易,反正隨時能一劍捅得秋濕荷重傷瀕死,無法行動,抓我是說,找她來破解詭異吸力已經是板釘釘的事了。
越過禁制,易升走進藏劍閣。劍閣長老一如回見面時那樣,悠哉地趟在搖椅里,身前漂浮著一本不知名書籍,搖椅跟前的圓桌擺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和壺蓋掀開的紫砂茶壺。若不是殘疾的四肢不能動彈,胳膊面條似地垂在搖椅把手兩邊,腿腳也像是被抽掉了骨頭一樣,詭異地緊貼著搖椅前面下彎的弧線,衣著得當,容貌雖老但仍能窺見些許年輕風采,身為藏劍閣這個蜀山重地的看守的劍閣長老,還真有股仙風道骨的韻味——類似劍閣長老這樣的人,蜀山劍派還有很多。
李阿玄雖然是蜀山掌門,但蜀山最強的修士并不是他,而是幾十年前便閉了死關,或尋求繼續突破的契機,或休眠等待天道重新允許渡劫飛升的數名太長老。每名太長老都有接近地仙的修為——所謂的地仙,指的是渡劫九重大圓滿的修士。
易升現在就是地仙。
“我來了。”
邊說易升邊向藏劍閣右邊標有“功法招式”四個字的書架走去。
藏劍閣只有一層,里面每個書架都有至少十米高、近百米寬。地板書架設有強大的劍陣,不管是直接飛還是御使神識或劍意來取書看書,越往里越往受到的阻力就越大,有的書本身還帶有禁制,冒失翻閱立刻會招來足以殺死大乘乃至渡劫修士的攻擊。
“好。”劍閣長老惜字如金,平淡回應,沒有提醒易升在藏劍閣里行動需要注意的種種事項。
就像易升能感覺到他沒有靈力一樣,他也能感覺到易升現在無限接近仙圣的靈力。
沒必要提醒。
“你的殘疾是如何造成的?”易升嘴問,同時用神識一本本一冊冊地瀏覽記憶書架里的每一本書,他打算融會貫通蜀山劍派積蓄至今的所有知識,然后從中找出最最適合祝采薇五人,也最最沒有隱患的實力拔升途徑,為五人傳功提升境界。不要說什么感悟不感悟,力大磚飛曉不曉得?直接把每個人的靈力堆到渡劫九重的神海所能容納的極限,就算笨的跟修煉了三天還在筑基境的祝采薇一樣,只會揮劍發射劍氣,御劍都能御歪來,這劍氣也能斬山開海,護其周全!
倘若說先前想要傳功來分享那種瘋狂轉化靈力以提升境界的爽快,只是個一閃而逝的玩笑念頭,現在的易升無疑已經下定了決心。而他要是下定了決心,甭說撞南墻了,就算擋在面前的是天與次元,他也會用無限的熱情之力來將其撞破燒穿,直至再無任何阻礙!
劍閣長老感覺易升的神識一觸即收,只當他是在搜尋某部功法秘籍,并未在意,“你說殘疾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老夫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少年,自以為懂得了修行的真諦便想方設法地取巧,不成想卻是觸犯了禁忌,修為倒是一日千里,可代價你也看到了。”
“治不了?”易升隨口問了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
“是的,老夫四肢的骨頭和直視了禁忌的眼睛被奪走了。”沉浸在回憶里的劍閣長老不禁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奪眼奪骨可不是法決一掐眼睛跟骨頭就化作血水滲透流走那樣溫吞,其過程暴烈而殘忍。
骨頭不斷地增殖,皮肉卻堅韌如象皮,不僅沒有被撐開撐裂,反倒是不停地以等同于增殖的骨頭抵在皮肉的力量來反壓骨頭,內臟甚至也跟著蠕動增殖,加入了這場折磨盛宴,和下壓的皮肉一起擠壓骨頭。如此循環往復地重復增殖壓碎增殖壓碎,直到皮肉和內臟徹底壓碎四肢里所有骨頭,碎裂成粉末的骨頭化作修為融入神海,奪骨才停了下來。
奪眼與之類似,不再贅述。
時至今日,那天的經歷仍是劍閣長老的夢魘。
和得到的些許力量相比,代價實在太沉重了。
“想必你也為觸犯禁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吧?”
他抱著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憫與同情詢問易升。
“沒有。”易升否認道,“禁忌給了我快樂。”
劍閣長老不禁一呆:“快樂?”
“強烈的快樂。”易升強調道。
劍閣長老沉默。
一刻鐘后,易升記下了所有書籍,走到他跟前,詢問道:“你的看法是?”
劍閣長老像是在問易升,又像是在問自己:“為何不是我?為何不能是我?為何我要受那種折磨?”
“什么?”易升沒聽懂。
“那些禁忌的知識不是在追逐你,而是在追求你,希冀讓你使用自己。”劍閣長老落寞道,一口斷定:“你身必然有吸引禁忌知識的特質!”
“是嗎也許吧。”易升若有所思,想起自己還要問一件事,問:“對了,你那時看的書,現在在哪?我沒找到。”
“燒了。”劍閣長老面無表情道。
“為何燒了?怕別人受害?”易升詫異道。
“不,老夫只是不想讓別人得到那些禁忌知識罷了。”劍閣長老直言道。
“縱使代價高昂?”
“縱使代價高昂。”
“你嫉妒我么?”易升直言道。
劍閣長老一楞,失笑搖頭,嘆了口氣,緊繃的眉頭舒展開來,“以前一定會,現在么,老夫已經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不需要依賴禁忌知識,人也能滿意地活過一生。”劍閣長老說,“老夫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
“為追求修為的提升,錯過了太多。”
易升默然。
“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