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是入夜時分傳到石頭耳朵里的。
那時他正在跟同村的八個伙伴除草。
蜀山給的種子說是靈種,也確實有一個月種出一季糧食的本事。石頭親眼見過堆積如山的谷倉,要知道現在可是寒冬臘月,田壟已經凍的踩不動了,麥子居然還能破土而出,茁壯成長,放在過去不可想象的事,盡數化為了現實。可用這靈種的代價卻也是十分高昂,每天每時每刻都要有人在田間地頭除草、捉蟲、澆水,照顧麥子,不然麥子就活不了。
石頭原先不覺得這是種代價。
不就是累么?種地的覺得累還種什么地?
直到村里接連有人活活累死,他才猛然發覺,累,居然也能殺人。
“二柱子,你找錯人了吧。”石頭強笑道。
“大伯死了。”二柱子低著頭,不敢看他。
“啥?”石頭如遭雷擊。
“死了,就是不動彈,沒氣了。”一旁的狗子以為石頭不懂死了是什么意思,得意地解釋道,笑著咧開的嘴里沒有門牙。
“你笑啥笑!”豬耳朵瞪了眼狗子。
“俺笑關你啥事!”狗子急了,“你咋老跟俺作對!”
“閉嘴吧!”豬耳朵不想再跟狗子說了。
石頭沒功夫搭理狗子,他緊攥著手里的鋤頭,上前揪住二柱子的胳膊,低沉道:“俺知道了,走吧。”
二柱子抿著嘴,領著石頭走了。
見他走遠,狗子嘟囔道:“不就是死了么,俺娘說,死了才舒服呢,死了就不用下地干活了。”
“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豬耳朵咬牙道。
二柱子上回找的是鐵柱,這回找的是石頭,下回呢?
“見不到咋了,不是享福去了?”狗子瞪向豬耳朵,“你就是嫉妒俺哥!早晚俺也要去享福!你就繼續干活吧!”
“干活...是...沒錯...”豬耳朵看著狗子,直看的狗子再沒了炫耀的氣勢,嘀咕著干活去了,才也埋頭繼續干活。
一旁的猴子給了身旁的牛犢子一個眼神。
牛犢子心領神會。
“回去跟猴子一起檢舉不老實干活的豬耳朵,又能免半天的活,嘿嘿。”
猴子心中冷笑。
“要不說你蠢呢?回去你鐵定搶著說,俺直接檢舉你說謊,又能免一天的活,還能有三天的口糧和水。”
“別怨我,誰叫你有個能干活的哥哥,俺還要回去喂兩個妹妹?”
石頭全然不知與他朝夕相處的八個伙伴里,還有蜀山的外門弟子收買的督工。
見到已經被抬到墳地里,就要入土掩埋的爹,石頭忍住沒落淚,跟一個外門弟子一起埋了爹,而后由那名弟子在帶來的木牌上寫上姓名,交給他,插在墳頭,一門喪事便了結了。
每天都有人累死、餓死、渴死。
需要埋的人多的沒處埋了,埋人的人也干活干的沒力氣埋了,有個牌已經是蜀山看在石頭他爹老實干活的份上給予的寬厚優待,沒牌沒坑的孤魂野鬼早就漫山遍野了。
提前回了家,瞧見臥病在床,昏睡不醒的娘,石頭再也忍不住了,上去抱著娘便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哭累了又睡。
隔天,天剛蒙蒙亮,石頭生火做飯的時候,突然發覺,娘不動彈,沒氣了。
他走回鍋前,坐在濕冷的地上,望著灶里冒煙的柴火,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里頭的一點火星。
“石頭,石頭!俺聽人說,蜀山要收你當外門弟子!你不用干活了!”
二柱子高興地沖了進來。
“今天有會?”
石頭沒回頭,木楞道。
“是啊,蜀山半個月一次的收徒大會!你不會忘了吧!”二柱子興奮地拍了拍石頭的肩膀。
“靠譜么?”石頭站起來,拍了拍土,看向二柱子。
二柱子這才看到,石頭在哭。
“靠譜。”他使勁點頭。
石頭點了下頭,擦去眼淚,熄了灶里的火,一語不發地走向炕。
二柱子以為石頭是要跟娘報喜,正要催促他回來再報也不遲,蜀山和官府的人可都等著呢,就看到石頭掀開被子,背起了娘。
而他娘,頭歪著,手腳垂著,儼然已經死了。
“石頭...”
“二柱子,你會寫字么?”石頭扭頭問。
二柱子呆愣愣地點了下頭。
“跟俺上山一趟,不遠,行么?”石頭問。
“...行。”二柱子沒法說不。
上山,找到昨晚挖的坑,石頭拿著鋤頭刨開,小心地把娘的尸體放進去,又給埋上,而后拔出木牌,給二柱子看了下牌上的名字,又找來一塊石頭,遞給二柱子。
“俺想把俺娘的名字也寫在牌子上。”
“你先寫在地上,俺再想辦法往牌子上寫,不耽誤你的事。”
石頭說。
二柱子抿著嘴,點了下頭。
寫完,他難受的不行,再也待不下去,逃也似地跑了。
天亮了。
收徒大會在衙門舉行,石頭守時到場。
迎著道路兩旁目光熱烈的父老鄉親,他緊繃著臉,想應付的笑一下,卻怎樣都笑不出來。
和他不同,走在他前頭,也被收為外門弟子的四個少年少女,個個笑得合不攏嘴,只覺此生從未如此風光過。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以后全家都不用種地了!再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
可想到還沒來得及享福便早早死去的爹娘,四人悲從中來,上一刻還在笑,下一刻就哭了起來。
衙門門口,桌子后頭坐著的縣令和鄉紳們,則是笑個不停,一刻也沒停下來過。
“時候到!”
“收徒大會,正式開始!”
桌旁站著的兩名外門弟子先后喊道。
桌后,居中而坐的內門弟子,施然起身,飛過桌子,落在一字排開的五人面前,輕笑道:“你五人可愿一生潛心修道,不問世俗?”
“愿意!”五人齊聲。
“你五人可愿獻出田舍,侍奉天地?”
“愿意!”五人齊聲。
內門弟子笑容更盛:“你五人可愿入我蜀山,斬妖降龍?”
“愿意!”五人齊聲。
說是大會,走完這個流程,會也就完了一半。
縣令鄉紳輪番說了通慰勞的話,迫不及待地去跟石頭五人交接房產地契了。
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擴增田地,再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
“大人,俺想跟你說件事。”
突然,石頭說話了。
縣令眉頭皺起:“說。”
“能不能讓父老鄉親們少種點地啊?”石頭看著近在咫尺的縣令,低沉道:“再種下去,都要累死了。”
正要離開的內門弟子停了下來。
幾名鄉紳臉色發冷。
他身旁的四人,嚇得臉色發白。
縣令搖頭,義正詞嚴地訓斥道:“不種地,前線的將士吃什么?”
“你難道不知,眼下正是斬妖降龍的關鍵時候?”
“俺知道,可是...”
“你也偷懶,他也偷懶,人人偷懶,大夏便要亡國滅種了!”
石頭不說話了。
他覺得縣令說得對,也不對。
對的部分,石頭懂,他無法反駁。
不對的部分,石頭不懂,他反駁不了。
“國之不存,民將焉附?”
縣令失望嘆氣,揮袖離開。
“我來代他說這個可是。”
一衣衫破爛之人,走出人群。
正是易升。
他是沒有牌子的孤魂野鬼之一。
石頭刨墳,叫醒了就在石頭父母墳旁的淺墳里的易升。
易升清晨時分穿越過來,還沒有醒的時候,遇到了上山清查尸體,防止爆發瘟疫的官府防疫隊,直接被當成尸體掩埋了起來。
得虧他身體素質強悍,不然怕是已經被泥土給憋死了。
“你是何人?”一鄉紳呵斥道。
“我?一介孤魂野鬼罷了。”易升笑了,而后對縣令說:“你為什么不種地?”
全場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