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恩師時常告誡為兄,蓋因世人貪名逐利,終究不能超脫自在,還是要將一切名利全都放下,方能得大自在。”
這廂楊從循話音剛落,正在打滾嬉鬧的胡三頓時一挺腰從床榻上翻身坐起,先摘下頭上儺面規規矩矩得放在一邊,而后才斂容束手,朝著一臉驚詫的楊從循抱拳行禮。
“兄長尊師青陽子道長真不愧是前代名宿,不過只言片語,便存了天大道理機鋒,直教人費盡思索,方得頓開茅塞。他日如能向道長當面請益,定當受用無窮。只可惜小狐與道長始終緣掯一面……”
實在沒有耐心聽小狐貍東拉西扯的楊從循不得不伸手捏住了胡三的細長嘴巴:“楊秀才沒功夫陪你繼續拽文,毛團你照直了說,到底想干嘛?”
只見小狐貍兩顆黑眼珠在眼眶里骨碌一轉,這才嘿嘿賤笑著湊到楊從循跟前:“聽我爹說,人為萬獸之長,坐臥行走皆直立于地,故神魂懸浮于頭頂;狐鼠之類的畜生,時常貼地爬行,故神魂沉于心腹之間。將來如要登仙飛升,魂浮于頭則易,沉心腹則難……”
“所以胡三你是想向恩師求教一種能將神魂浮上頭頂的法子?”
“那倒不是。能令神魂浮于頭頂的法子我爹也會,就是需要不少名貴藥材來煉制‘行魂丹’。我其實是想問方才咱裝出來的樣子是否恭敬謙順,拍出去的馬屁是否足夠響亮悅耳,能否騙得青陽子道長心懷大悅,順手能賞咱個三瓜倆棗啥的。這樣將來煉制‘行魂丹’時,兄弟多少也能多點家底兒不是?”
“給老子爬!家師的箱底楊某都還沒摸著邊呢,你這毛團倒先打起主意了!”
隨著一陣嘻嘻哈哈的打鬧聲起響起,這場發生在悅來客店二樓天字號客房當中的夜話貌似即將落下帷幕。
然而盛京的夜是如此寒冷漫長,注定有些人夜不得眠,一個個披衣起身,圍在昏暗的火爐旁低聲夜話。
突然,一陣轉軸發澀的“吱呀”聲響起,原本昏暗烏黑的房門忽地一敞,驟然向屋內撒入一線慘白的月光,雪亮鋼刀般將濃如墨染的黑暗一切兩半。
許是來人開啟房門的動作給屋內帶入一陣凍徹肌骨的寒風,屋內正中一個花白頭發,正半佝僂著腰閉目烤火的老者十分不滿得瞪了對方一眼,而后扯過身上反披狗皮大襖使勁地裹了一裹。
“回來了?坐吧,爐子上燙的是酒。”
那個貿然‘闖入者’十分似乎畏懼老者的威嚴,先是順從得一點頭,而后俯下身,盤膝坐在火爐一側,悶不吭聲地取過火爐上溫酒插子里暖的瓷瓶,拔去木塞,湊倒嘴邊輕輕地灌了一口。
“見著本主了?”
“回把頭,人這次見著了,是馬武身邊一個管事,自稱姓王,不過……”
“不過什么?”
見老者寒冰似的目光移來,答話的漢子趕緊將頭一低:“那姓王的十分面生,不過他身后一個身高九尺的大個子瞅著有些眼熟,似乎是十年前在關南道上報字號‘一口鐘’的大個李。不過那大個李混的溜子不是早就被范老五一伙人給……”
那漢子卻待往下說,火爐對面老者突然怒氣沖沖地一拍大腿:“說過多少次了!馬武和咱不是混一路的人,他在身邊養誰是他自己的事情,咱犯不著為此去結個梁子!”
見老者發怒,先前回話的漢子頓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來,兩只手拼命地攥著手中瓷瓶,連手背都繃起數道青筋,卻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又數落了先前漢子幾句,那老者才恨恨住了口:“不中用的東西,一天到晚都在尋思些什么?價兒可談好了么?”
一聽老者開口詢價,那漢子頓時如卸重負得長出一口氣:“都談過了。那姓王的一口咬定要看見真東西之后才給開實在價……聽那意思,對方很可能要殺價。”
這漢子話音未落,花白頭發的老者猛地原地一展腰馬,居然蹭得一下跳起身來:“姓王的親口這么說了?那馬武就不肯講點兒香火情面?”
“實在價確未曾給,不過姓王的一伙人倒是反復提到他們現在銀子不湊手。”
得到手下確認的老者頓時心事重重地繞室踱步,走出十幾步后才朝手下一扭頭:“可惜形勢比人強,現如今也只有他馬武才有宮里貴人的門路,換別家未必肯接咱手中的公胎……你且盤算一下,最多能給馬武他們減多少?”
那漢子似乎一早就在心里打過盤算,登時接過老者的話頭回稟道:“方才在路上粗算了下,最多能擠出三百兩銀子;價兒要是落得太多,回頭上師那邊怕是不好交代。”
聞聽手下口中道出‘上師’二字,那老者先是像被蝎子蟄了般猛地一縮脖子,而后怒氣沖沖地抬腿,一腳踢翻了面前悶壓著猩紅余火的泥爐。
“早叫你們平日仔細些過日子,一個個偏生就覺得這白花花的銀子咬手!不是在桌上賭得臉紅脖子粗,就是偷偷去塞了那半掩門子的棉褲腰!你們要是不給咱在外面拉下兩千兩這么一大筆的饑荒,爺們幾個至于雪都沒化盡,就上山去追麂子啃涼干糧嗎!”
又恨恨喝罵幾句,那老者重重一頓足:“姓馬的,既然你不看昔日同門插香的情分,生生要將許某往死路上逼,便休怪咱做事心狠手辣。”
就見老者那一對寒星似的眸子死死得盯住翻倒泥爐中拋灑出來星星點點的余燼。
“待會兒你去上師那里一趟,見面后只提一句,說咱的貨已成功脫手。上師若追問起來,你就說接貨那點子是伙打南邊來的生臉子,一行人全操一口京片子,話沒幾句就開始扯東扯西。咱不愿多與這群人糾纏,才將貨匆匆殺價脫手……可記好了?旁的東西一句都不要說!”
待手下領命而去,老者一緊身上狗皮大襖,將雙手互攏在袖筒之中,抬腳將泥爐中撒出來炭灰踩平,而后盤腿朝灰堆上一坐,耳邊只聽得門外寒風呼哨,一陣緊似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