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胡同深處居然腳步匆匆地跑來一伙消防救火班,楊從循眼皮一跳,心中暗叫一聲苦:“怎么將這伙人給驚動了,昨兒個王管事不是已經往衙門里塞過錢了嘛?”
他卻哪里知道,眼前這伙救火班……壓根就不是城北這片兒當值的衙差。
王管事的確一早就去衙門口上下打點過,假稱自家商隊明日要請幾位地面兒上的人物一塊論論朋友,請諸位大人屆時睜一眼閉一眼,成全小的們一下。
王管事口中的“論朋友”,其實就是帶著人馬打群架的意思……這做生意么,總有些事情在場面上擺不平,非得雙方親自下場掰一掰腕子不可。
正所謂“不打不成交”么,先揍你個鼻青臉腫,再坐下來談貨論價也是正常。
這衙門口里坐得都是見慣吃慣的人精兒,自然明白王管事的話中之意,只不咸不淡得交待兩句“下手時輕著些個,過后一定要把地洗好”,就伸手收錢了。
話說當年關外這條規矩真是有意思,兩伙人刀光劍影得分出高下后,居然還要和顏悅色地湊在一起料理后事。
那是傷得給醫死得給葬,連石板墻壁上的血跡都雇人清洗干凈,真是令后世魔都的巡捕差佬們感動落淚。
“你們斧頭幫砍人,完事卻叫俺們警察出來洗地,有這等道理么?”
“差佬,出來洗地啦!”
咳,一激動又串戲了。
本來呢,王管事都將一切上下都打點好了,還派人遮頭蓋臉得往王府左鄰右舍前街后坊家里扔過石頭。
這石頭上還綁一紙條:“明兒個晌午,無論聽見啥動靜兒都別出門看,保你家上下平安!”
按理說,今天武勛王府門前這條胡同里來不了外人。
然而這老天卻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有一個綽號“食通天”的防火班頭領著幾個手下在隔壁那條胡同里暗局子里賭錢,而且這伙人還輸的渾身上下清潔溜溜,一個大子兒都不剩。
因無錢可押而被莊家哄出門外的“食通天”正臊眉耷眼地往回走,結果一抬頭就看見武勛王府前后門處飄起的數道黑煙。
這下他們可真是喜出望外:有火情,消防救火班就可以堂而皇之得撞門入戶……這附近幾條胡同有錢人家不少,是個搶火撈油水得好機會。
于是這伙人就近在巷中水井上搶了些水桶木杠,就這么咋咋呼呼地沖撞過來。
聞聽門外花馬隊已盡數退散,只剩十來個防范救火班拎著水桶門杠要撞門,驚魂仆定的胡元魁趕緊命手下家丁搭起梯子,而后蹭蹭兩下爬上墻頭,客客氣氣的跟門外“食通天”一伙兒盤道。
地理鬼一般的胡元魁自然曉得門外這些嘴眼不善的漢子都是些什么路數,說啥也不肯給其開門,一口咬定方才有歹人圍攻宅院,見久攻不下才放火燒宅。
“眼下這火頭已被俺們幾個撲熄了,不敢勞動諸位大駕。這里有五兩散碎銀子,爺們您留著喝茶。”
用腳尖捻了捻地上寥寥數粒散碎銀塊,貪饜未滿的“食通天”頓時將臉一拉:“既是火頭已熄,那俺幾個也就不進府叨擾,然這伙歹人居然敢光天化日地圍宅打劫卻也不是件小事。喂,方才墻頭上那呆臉的道士,想必你親眼見著這伙歹人的相貌身形……快快隨俺一同去見上峰陳大人!”
就這么著,楊從循連同胡三兩個垂頭喪氣地被人推搡到盛京知府衙門之上。
當聽說圍住武勛王府的歹人居然是兇名素著的花馬隊,已經五十郎當歲,花白胡子一大把的陳大人登時將矛盾上交,將楊從循與胡三兩個送到手握兵權的盛京將軍晉昌面前。
仆一見面,披掛滿身的晉昌登時傖啷一聲拔出寶劍,揮手將劍刃橫在楊從循脖頸之上。
“好個賊道,滿口花言巧語,身在此處還不從實招來,莫非欺我晉昌殺不得道人么?”
晉昌肯定曉得楊從循在信口胡吣……盛京城四下城門都被滿洲將軍的親兵守著;這城門既然未破,那棒子花馬隊難不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眼瞅整件事就要露餡,誰知被刀刃橫頸的楊從循卻突然撲哧一樂,左手伸兩指頭捻住晉昌的劍鋒,上身微微一弓,右手兜住袖子朝前輕輕一甩。
“您是扎黃帶子的主子爺,自然說什么就是什么。想打咱的耳光,做奴才的就得把臉湊上去;想殺咱的頭,奴才們就得把脖子梗給亮出來……”
(扎黃帶子,意指晉昌是愛新覺羅家的宗室)
誰也沒能想到,一向云淡風輕的楊從循居然也奴顏卑膝得諂媚成如此模樣,不但口口聲聲地稱呼自己奴才,居然還學著滿人行禮打千的姿勢,弓腰向著晉昌請安。
這一變故真是大大出乎晉昌意料,連先前砍出去的寶劍都忘了使力,居然就這樣被楊從循使兩指夾住,兩只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楊從循朝自己不停的諂笑。
笑著笑著,楊從循突然將臉一抹,先前那股奴顏卑膝恬顏諂媚的神色一時盡去,表情嚴肅地朝晉昌深作一揖:“然無論何時何地,這祖宗家法不能廢,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也不能壞京城貴人們的事情,咱一個做下人的實不敢說。”
這番分明假到不能再假的說辭卻讓先前滿臉怒容的晉昌一下子冷靜下來,不但松手撤下架在楊從循脖子上的寶劍,居然還回身招來一名手捧簿冊的親衛,皺著眉頭翻閱起來。
剛翻了兩頁,晉昌突然雙眼一亮,抬手在冊子上重重一拍:“你居然是馬武商隊的少東家?馬武他跟你怎么稱呼?”
得知楊從循要稱呼馬武一聲年伯,晉昌頓時在臉上換上一副笑容,嘻嘻哈哈地湊上來朝前者抱拳:“原來是楊大哥,方才真是多有得罪,大哥千萬勿怪。家里都挺好的吧,宮里貴人那兒,可曾給帶過什么話兒?”
見楊從循冷冰冰地拿眼上下打量自己,晉昌趕緊一拍胸脯:“哥哥哎,我,富察家的!前朝富察皇后那是我姨媽,咱哥倆可不是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