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溪鎮以瀾溪為名。
瀾溪西出智圣山,出山的第一個鎮子就是瀾溪鎮,沿著平原兜兜轉轉上百里,在清河縣外數里匯入了清水河,再一路往南,進入大河,如此,一路向東,浩浩湯湯,蜿蜒數千里進入東海。
你在鎮邊的瀾溪碼頭對著溪水灑下一泡尿,若是不被這溪水稀釋的話,或許數十日之后,便能抵達東海。
這是沿途聊天時,張偉說的笑話。
張家莊距離瀾溪鎮還有三十余里,皆是山路。
張家莊和靈槐觀一般,依山而建,莊前是一個小小盆地,瀾溪從盆地穿過,兩岸有著上千畝良田,出產的莊稼糧食也就提供給整個張氏家族,在張家莊,很少有著外姓,若是遇到外姓,若非招納的短工雇傭,便是以禮相待的供奉,如族學的教書先生,醫館藥鋪聘用的的大夫等等。
面臨盆地,背靠山丘,木石為居,這便是張家莊。
和趙州各地可見的鄉居大致一樣,一條高大的圍墻將聚居地圍攏起來,乃是一個小型塢堡,若非如此,無法保證安全。
顧朝陽一行抵達張家莊時,已是暮晚時分。
夕照落在從莊前緩緩流過的瀾溪溪面上,灑下一片金黃色的鱗甲,瀾溪像是一條橘黃色的巨蟒,繞著高大莊嚴的圍墻蜿蜒,消失在一片郁郁蔥蔥的松林內。
瀾溪就是張家莊天然的護城河,莊門開在瀾溪的那邊,一座巨大的木橋橫跨在溪水上,距離溪面有著四五丈的高度。
哪怕山洪爆發,溪水暴漲,也很難淹沒到木橋。
有莊客正陸續從田地里離開,扛著鋤頭,背著背簍,笑罵著開著玩笑,有牧童騎在黃牛背上,雙腳搖晃著,吹著悠揚的牧笛,在田埂上緩緩而行,溪水對岸的張家莊,炊煙裊裊,飄來了稻草燃燒時干爽的氣息。
好一番田園牧歌。
張偉在張家莊的地位頗高,是十二個執事之一。
在路上,張偉有簡單地介紹張家莊的權力機構,第一位的肯定是族長,也就是他那個嫡親大哥張元,他在族長這個位置上已經有十年了,張家莊的族長五年一選,他已經被選了兩屆,現在看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第三任族長也會是他。
一開始,張偉的話嚇了顧朝陽一跳。
還以為張家莊的族長選舉是所謂的民主選舉,一人一票。
后來,等他說完之后,才知道張家莊的族長是由所謂長老會選舉,張家莊的長老由曾經位高權重的輩分很高的老頭子組成,也就是上一任的族長和執事,像張偉,如果不出意外,二十年后,他便是張家莊新的長老。
執事是族長之下負責具體事務的人員,十二個執事,各管一兜子。
張偉負責的是外聯事務,類似于道門的知客,負責迎來送往,又像是地球上那些大公司的銷售員,經常出差聯系業務。
張家莊雖然有著上千畝良田,卻不足以養活整個莊子千多人,真正能讓張家莊富足安寧的是莊子后面的那幾座茶山。
能夠出產瀾溪名茶的茶山。
這幾座茶山是在張家莊名下,歸屬張家所有,實際上,張家只能獲得三分之一的收獲,其余三分之二,并不歸張家所有。
張家負責的只是生產以及制作這兩個工序,販賣這工序并不歸張家掌握,每一年,茶葉制成之后,便有商隊前來張家莊,利用瀾溪的水運將茶葉運走,運往州城,這個商隊的主人姓魏,大魏朝廷的魏。
這也是明知道瀾溪茶有著搞頭,清河縣的宋家卻視而不見,不曾巧取豪奪的原因。
這些背景,張偉也向顧朝陽有著提及,提的不多,看似不經意間說出來,隨后,便轉換了話題。
顧朝陽知道他的意思,這是某種警告。
茶山對張家非常的重要,茶山出了狀況,也就沒有辦法生產茶葉,沒辦法生產茶葉,到時候魏家的商隊前來張家莊也就會空手而歸,商隊的主人也就會憤怒,王侯一怒,伏地千里雖然談不上,區區一個家族,說碾死也就碾死了。
不過是小蟲子一般的存在!
到時候,顧朝陽和楊真也脫不了干系。
誰叫兩人無能!
無能就是罪!
當然,張偉沒有把話說得明白,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
楊真沒有聽懂,顧朝陽聽懂了,表面上卻像是沒有聽懂。
莊客們遠遠地瞧見張偉一行,大多避在一旁,向著他們行禮,有些和張偉熟悉的人還向他打著招呼,張偉也笑著回話。
看樣子,他的情商很高,在人際關系上處理得極好。
然后,那些人瞧見了楊真和顧朝陽。
楊真事前聽了顧朝陽的吩咐,木無表情,目不斜視,總之,表現得非常的高冷,就像那些廟子里供奉著的神像。
顧朝陽則面帶微笑,有人向他行禮時,也不厭其煩地稽首回禮。
他沒有忽略掉那些人眼神中的情緒變化,有失望,有不安,有惶恐……
不過,那些人什么都沒有說,直到進入莊門,來到了張家莊的議事中心,在一個青磚大院的門口,方才有人把失望之情明白無誤的爆發出來。
“十三哥,你腦子壞掉了?”
迎接的人群中,一個穿著襕衫戴著方巾的青年人瞧見顧朝陽和楊真兩人,難掩眼中失望之情,越眾而出,指著張偉,憤然出聲。
張偉眨了眨眼,臉色有些難看。
這一出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這……這兩位乳臭未干的……能作甚?”
在張偉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個青年人把矛頭直接對準了顧朝陽兩人,手指很不禮貌地指著兩人,表情激憤。
“十七郎,噤聲!”
張偉面色漲紅,大聲喝道。
同時間,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在人群中向著那青年人吼道。
“十七郎,不得無禮!”
“哼!”
那個十七郎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一邊離去,一邊還在憤然說話,留有語音。
“全族興亡皆在這一刻,時不我待,張偉誤事,可恨!可恨……”
“楊道長,顧道長……”
張偉忙向一臉茫然的兩人道歉。
這個十七郎并非張家的執事,平時也不涉及族里的事務,然而,他卻是張家的讀書種子,十八歲也就成為了舉人,若是入職,可以擔任縣里六房的主事,當然,志存高遠的他并不會做此選擇。
這一位想要考取進士。
僅僅如此,大放闕詞的他也會受到族規制裁。
在大魏民間,鄉間的族規鄉約有時候甚至比王法還要重要,犯法了,只要不是叛逆等大罪,因為親親相隱的原則,族人包庇也是無事,一旦違背了族規,也就沒有人會站在違規者一邊,即便是官府,也會視而不見。
所以,有著侵豬籠,吃絕戶等不近人情之舉。
這一位十七郎之所以大放闕詞卻不受影響,除了因為他是讀書種子之外,還因為他這一房非常特殊。
在張家,他這一房不掌握實際權利,影響力卻不低。
數十年前,張家莊背后的那幾座茶山還沒有影子,張家莊的依靠不過是盆地內的上千畝田地,出產有限,養活的人也有限。
十七郎所在的那一房曾經被迫離開過張家莊。
曾祖父去世,曾祖母帶著他那個還沒有斷奶的祖父不得不背井離鄉,前往州城娘家討生活,名下的田地皆被吞下。
嗯,這就是所謂的吃絕戶。
那時候,為了生存,內斗嚴重。
族規的背后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強者生存。
卻不想,十余年之后,他們也就返回了這里,不僅沒有死在外面,反倒是獲得了貴人相助,有著大富貴。
這個貴人姓魏。
十七郎的曾祖母成為了某個姓魏的嬰孩的乳娘,除了這個下賤的仆婦之外,那個嬰孩誰的奶都不喝。
如此,方才有著了后面的那幾座茶山。
在此之前,那里只出產一些野茶,沒人在意,沒人開發。
所以,十七郎大放闕詞,一干長老在此,卻只能呵斥,將其逐走了事。
他也說得沒錯,這件事若是解決不好,錯過茶葉生產的最好機會,魏家人來了卻沒辦法交貨,或者貨不對板,后果難料。
和那個十七郎一樣,那些人也覺得顧朝陽和楊真靠不住。
嗯,說到這里,難免有著疑問。
既然情況如此嚴重,為何不請鐵鏡司或者道門的法師前來解決呢?
哪怕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原因很簡單,這些茶山和姓魏的有關,鐵鏡司隸屬于皇室,絕無可能和藩王有著交情,這是不許違背的鐵律。
至于道門,張家人所求無門。
流云閣的那些真仙,終年在閣內清修,很少出現在外,一旦出現在外,必定是有危及到許多人生命的大事件發生。
所以,張家人也只好四處拜托那些有名的法師。
靈槐觀并非唯一請托的對象,這時候,便有著其他出名的法師來到了張家莊,正在族長張元的陪同下在茶山附近觀察情況。
靈槐觀羅道人有著名氣,張家人也了解。
前段時間,張偉也有傳了信息回來,說是羅道人已死,只能請來他的徒弟,他和一干人等有親眼目睹,羅道人的弟子是有著真本事的法師。
張偉辦事還算靠譜,族里也就同意。
卻不想,他請來的這兩人如此的年輕。
看上去,不過是弱冠之年。
這……
還能怎么做?
只能將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