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養心殿。
皇帝緩緩睜開眼睛,他能感受到自己體內迅速在流失著什么,眼前似乎逐漸開始模糊起來。
他想起了當年自己在龍榻前侍奉先帝的那段日子。
世人都傳是他僭越東宮,將皇兄趕下東宮之位,得位不正。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先帝欽定的繼承人!
當年巢獻王背后站著關中貴族,父皇為了避免皇帝將來成為關中貴族的傀儡,親手廢掉的太子。
他還記得,父皇臨終之前囑咐了他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平了突厥,他做到了,突厥現在四分五裂,再也沒有南下牧馬的力量。
第二件事就是除掉關中貴族這個心腹大患。
說來可笑,父皇告訴他,這本應該是開國皇帝做的事情,但是他沒時間了。
代北魏,平南陳,擊突厥,除苛政,安生民。
父皇用了一輩子做了五件事情,卻把最難的那件事留給了他。
他終究沒有完成父皇的期望。
以他現在的孱弱之軀,別說平了關中貴族,就是保住晉室的根基都難。
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了趙王的話,如果他愿意徐徐圖之,或許現在情況大有不同吧。
第三件事,融江南。
他不知道自己做沒做到,這連通南北的大運河,他沒機會看見了。
看不見運河上繁榮的人煙,看不見南北消弭的隔閡。
他都看不見了。
自從南方傳來蕭梁和南陳復國的消息,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是失敗了。
而自己的內衛失去了消息,想來是死在了江南吧。
“咳咳!”他猛的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嘴角溢出。
養心殿內寂靜無聲,所有的宮女內侍都在外邊,這空蕩蕩的大殿只有他。
“關中貴族那邊怎么樣?”皇帝仿佛對著空氣說道。
便在此時,銅面人從暗中走出來,單膝跪在皇帝身前。
“人去府空,應該是逃去了關中。”
皇帝笑了笑,對這個結果他并不意外。
那群老狐貍隱忍了這么久,不會在這個時候出差錯。
說到底,是自己太大意了,一直盯著獨孤家、竇家、魏家,反而忽略了那些小貴族。
他早該想到的,當年關中貴族扶持了姜家坐了天下,他們怎么會允許第二個和姜家一樣強勢的關中家族坐上皇位呢。
李源也好,于秉鴻也罷,不過是他們的傀儡。
悔恨么?
他這么問自己,然而得出的消息卻是不后悔,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將來不論是太子還是齊王登基,他們都不可能做到。
只能說,他小覷了關中貴族的野心和魄力。
“銅面,天下現在......是個什么光景?”
銅面低聲道:“啟稟陛下,南方的蕭梁和南陳割據一方,蜀中諸郡混戰不堪,山東之地,反賊李法主一家獨大。北地暫安,然河北中心地帶卻是叛賊混戰。關中李源勾結吐番,兵力多達二十萬之多,目前徐國公正在迎敵。”
“并州于秉鴻已經通過龍泉郡渡口進入延安郡,梁王兵進太原,目前晉室僅存并州,中原,北地諸郡,然人心思動,萬事皆有變。”
皇帝呵呵一笑,“好一個萬事皆有變啊。”
“陛下,近來宇文化及兄弟在京都衛中收攏兵權,安插心腹,似有異動,不可不防。”
“朕知道,他們都明白朕要不行了,所以這么做。”皇帝沒有暴怒,顯得很是灑脫。
皇帝緩緩坐起身子,目光呆呆的看著養心殿。
他此刻心中似乎思緒萬千,但又好像一片空白,腦海中既在回憶過去,同時也在盤算天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開口說話,將阿翁喚了進來。
“陛下。”阿翁看著皇帝,淚失眼眶。
他是跟在皇帝身邊的老人了,當年皇帝尚在潛邸之時,阿翁便跟在皇帝身邊服侍。
如今眼見皇帝這副模樣,心中自是極為悲慟。
皇帝看著阿翁,眼神逐漸柔和。
“起來吧,不要哭,朕現在可有好多話呢。”
“老奴該死。”阿翁拭去眼淚,走到皇帝身邊。
皇帝道:“阿翁,朕有今日,都是朕自己種下的因,這苦果自然要由朕來償還。”
身體變成這副摸樣,他很清楚是因為服食丹藥的關系。
只是,若是沒有那些丹藥,他也沒法子撐下去。
很少有人知道,其實他的身體早就出問題了。
自從巢獻王死后,他每夜都會夢見巢獻王前來索命。
若是如此倒也罷了,只是后來他發現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石渠閣中秘密放著他身體每日的狀況。
那是絕密,無人知曉。
什么時候呢,大概是宏業四年左右吧,因為運河,高句麗,瘟疫等等,他愈加疲倦。
左右相被裁撤,尚書令趙王被冷落,朝政大事一下子全部落在他肩膀上。
關中貴族一概不問朝中政事,每日只是坐衙點卯。
山東士族中庸無能,涉及大事概不出頭。
南方豪族倒是出人出力,只是他們心思太重,一味的在朝中結黨,與后宮勾結。
雖然手中權柄日盛,但是一國之事全部壓在身上,他的身體吃不消了。
服食丹藥也是無奈之舉,他難道不知道丹藥有傷身體么?
可是他不能倒下,一旦他倒下,關中貴族會像惡狼一樣撕裂晉室,姜氏皇族將會被斬殺殆盡。
他只能自己撐著!
因為漢王謀反,他不再相信皇族,因為太子勾連山東士族,他不再信任兒子,因為齊王謀反,他身心俱疲。
寡人寡人,這才是真的孤家寡人啊。
當年父皇為何要廢掉太子他終于明白了,不是因為太子靠向關中貴族,而是因為太子根本沒有能力保住姜氏的基業。
他也常常反思,世家如同千年老樹,枝繁葉茂,他用幾年時間真的能打敗他們嗎?
答案是否定的。
他打不倒。
不論是強遷關中佃戶前往并州,還是強征關中子弟去遼東送死,他只是傷了關中貴族的皮毛。
臟腑之痛,莫過于此。
“陛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阿翁苦澀的說道。
皇帝搖了搖頭,輕聲道:“皇后,蕭妃她們在嗎?”
“在,都在!”
“傳皇后進來。”
“是。”
不消片刻,皇后走了進來,朝著皇帝行了一禮。
“過來吧。”皇帝眸子柔和的看著皇后。
這位發妻,因為太子的死,齊王的謀反,自己的一意孤行,現在憔悴了太多。
“陛下。”皇后輕輕喚了一聲。
夫妻二人什么也沒說,又似乎什么都說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
“看樣子,朕要先走一步了。”皇帝語氣平靜道。
皇后面色哀傷,低著頭抽噎。
皇帝嘆了一氣,“朕當年或許不應該那么苛責昭兒,朕太心急了。對外人是這樣,對昭兒也是這樣。”
“如果朕能多多的教誨他,或許事情不會走到這一步。朕還真是失敗啊,于天下,于家庭,朕都沒有成功。”
皇后忍不住了,淚崩,撲在皇帝懷中。
“陛下!”
皇帝輕輕拍著皇后,“莫哭,事已至此,不用如此。朕不是輸給了別人,朕是輸給了自己,輸給了自己啊。”
如果上天再給他十年,不,五年時間,他絕對能徹底殺絕關中貴族,平了青州,鎮壓江南。
可惜,上天沒有。
“陛下,臣妾不會獨活!”皇后抬起頭,眸子堅定的看著皇帝。
皇帝搖了搖頭,“不,你要活著,晾兒,昭兒的子嗣還活著,你為了他們也要活下去。”
“陛下,天下之大,臣妾能帶著他們去哪兒啊?”皇后哀傷道。
現如今天下烽煙四起,皇帝一旦大行,誰還會認他們?
等待他們的,將是覬覦他們價值的反賊!
皇帝輕輕一笑,“皇后不用害怕,有個人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皇帝臉上透露著絕對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