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上官狄不說話,姜承梟一拍腦門,恍然道:“我倒忘了,長安城有金吾衛把守,你這白身怕是登不上城樓。哎,若是不行,你便尋一條白綾自我了斷即可,何必來此為難大林寺出家人呢。”
“出家人六根清凈,你這不是玷污了佛門圣地?與人為難嘛。”
代王府家奴配合主人紛紛大笑,上官狄腦門漲的通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姜承梟道:“我看你也是大丈夫,留著有用之軀縱不愿為國效力,也當顧念父母養育之恩。你雖死,一了百了,卻苦了你的生生父母。”
“于國這是不忠,于家這是不孝,似你這等不忠不孝之輩,確實該死。”
小和尚目瞪口呆,他原以為這位郎君是來勸人的,怎么勸著勸著讓人去死。
“我沒有要死。”上官狄從牙縫里面蹦出幾個字,卻沒有抬頭看著姜承梟。
“那你跪在這里為難出家人做什么?”
“我……”上官狄嘴唇顫抖,一句反駁之言也說不出。
姜承梟輕哼了一聲,這種人擱他們哪兒叫“憤青”,天天嚷著這不行那不行,從未考慮過自身行不行。
真不行,看破紅塵你就閉嘴,自己剃度滾出去做苦行僧,在這兒嚷嚷是想讓誰看見?
看見這有一個為國心憂的大好青年受人迫害?
他雖然不知道這人經歷了什么,可這種做派著實讓人惡心,動不動信念全無嚷著出家,那這大晉千千萬百姓是不是都該如此。
那些在邊疆守衛國土的兵卒保護的又是些什么人?
姜承梟確實懂官場黑暗,但是豈不聞,寧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
大晉縱有千般不好,最起碼它給了天下百姓一個安定。
這比二三十年前,南北戰亂總要好得多吧。
他今日也是心有不平,否則斷不會在一個陌生人身上費口舌。
姜承梟冷冷道:“雖然這世道不公,但是只要盡人事,成與不成則問心無愧即可。若是人人如你一般信念脆弱,這朝堂之上豈不是魑魅魍魎橫行。”
“若我是你,當留得有用之軀,為國盡忠,為百姓繼命。”
聞言,上官狄面色羞愧,轉念一想自己確實不對,若是朝廷官員都如他一般,那大晉還有什么未來?
遂站起身恭身道:“今日聽君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之力,君當受我一拜。”
說著,他恭身一禮,待他抬起頭時,卻見姜承梟已經踏上臺階離去。
“郎君何名?”上官狄在姜承梟身后喊了一句。
姜承梟頓時雞皮疙瘩起來,頭也沒回的離開。若是個女子喚他,他倒是會回頭,可是個男的,口口聲稱“郎君”
縱然他知道這是大晉對男子的正常稱呼,但從一個陌生男人嘴里面冒出來,依舊覺得渾身不適應。
“我家主人是代王世子。”有家奴在臨走時提了一句。
代王世子……上官狄恍然大悟,他在案件卷宗中見過這個名字,這個人并未參與宇文智及殘忍的殺戮。
小和尚回過神,問道:“施主還要出家嗎?”
上官狄灑脫一笑,道:“不,我不會出家,當留著有用之軀為國,為百姓。縱無能為力,也要求個問心無愧!”
他轉身,一甩袖袍,抬頭挺胸去了。
家奴們都不清楚為何主人今日會勸一個陌生人,只不過主人不說,他們自然不會去問。
邁上最后一層臺階,兩名僧人引著姜承梟進入大殿之中。
神舉從錢袋中摸出兩錠金子,當著兩名僧人面放入寶箱之中。神舉對著僧人揮揮手,示意他們跟自己出去。
兩名僧人自然遵從,跟著神舉離開,大殿之內頓時剩下姜承梟一人。
大殿中有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這位佛面慈目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金身童子。
佛,我現在覺得自己很虛偽。
剛剛勸解那個陌生人的時候,他并不是為了那個陌生人,他只是在宣泄自己胸中悶氣。
更何況,他覺得自己惡心,明明知道根本沒有希望,卻還對那人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他以一個統治階級的身份,給被統治階級洗腦,讓他們繼續滿懷希望的給他們這些統治階級做事情。
他知道佛不會回答他,因此他也只是笑了笑,安靜的看著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他渺小的身軀在空曠的大殿以及巨大的佛像面前,顯得既小卻又難以忽略。
受害人都是死人,懺悔者都是兇手。
善男信女,前半部分需要打個問號。
善男在這個時代根本活不下去,理想主義者更是一個笑話。
不過他此刻覺得自己更加虛偽了,因為他的懺悔,只有這一時,等這一時過了,他會繼續以代王世子的身份凌駕于平民之上。
在他看來,這是無病呻吟。
他此刻的懺悔,只不過是求個心安理得。
他心中不僅毫無波動,甚至隱隱有些開心,因為被迫害的不是他。
看戲,總是有趣的。
半盞茶的功夫后,他抬腳離開大殿,轉而來到一座偏殿之中。
這座殿供奉的是觀世音,其身旁也有兩名金身童子。
姜承梟走進佛臺,看見其中一名金身童子身前立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公孫氏立”。
看樣子是個“求生”的長生牌位。
大晉有這樣的習俗,若是家中小兒體弱多病,有錢人家會在寺院或者道觀立個長生牌位,以求得神靈護佑。
代王府的佛堂之中,就有著他的長生牌位。
一番自我“虛偽”的懺悔之后,他發現自己心情放松了許多,好像自己真的已經放下了罪孽重新做人了。
放下了“幫兇”的沉重自責,他站在偏殿院落,看著一株菩提樹,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他是無罪的,他是干凈的。
好像不用自我心理暗示,他也理所當然的覺得自己無罪。
正在他對著菩提樹沉思之時,一道驚詫聲打破寧靜。
他回頭一看,一名身著白裙,頭戴維帽,白紗掩面的女子亭亭玉立,纖細緊繃的腰肢仿若扶風弱柳,修長的一雙腿在白裙下若隱若現,其胸脯更是鼓鼓囊囊的飽滿異常。
“三娘子,怎么了?”
女子驚詫聲之后,一名侍女裝扮與一名家奴裝扮的人出現在女子左右兩邊。
侍女看見院落中的陌生人立即擋在主人面前,而那名家奴見了姜承梟,卻立馬恭身一禮,“見過世子。”
“你認識我?”姜承梟有些疑惑,他也是近兩天經常出入長安城,這人怎么會認識他。
家奴恭敬道:“世子,我是順國公府家奴,昨兒個主人還與世子一同出城狩獵呢。”
姜承梟恍然,原來是尉遲敬的家奴。他將目光轉而停在白裙女子身上,問道:“這位是?”
家奴回答:“這位是府中三娘子。”
三娘子?
順國公府三娘,那不就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嗎。
片刻后,家仆與侍女紛紛守在偏殿門口,姜承梟與尉遲三娘站在院中,菩提樹下。
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姜承梟不說話,尉遲三娘也沒有說話。
按大晉習俗,未成婚的女子是不能隨隨便便在外面拋頭露面,更不能與男子獨處,哪怕這個人是自己即將成婚的夫婿。
是故,尉遲三娘此刻已然羞的滿面通紅,若非戴著維帽遮掩,她怕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只是姜承梟一直不說話,她又在胡思亂想,以為這位未婚夫不滿意自己,從而變得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我叫姜承梟。”
他開口了,一開口就是自報姓名。
他目不斜視的望著菩提樹,說出那句話之后仿佛剛剛說話的不是自己。
“嗯。”尉遲三娘輕輕說了一個字。像蚊子哼一樣,若不是院落無風,周圍安靜,他還真不一定能聽得見。
姜承梟俯身拾起一片菩提葉,置于手心,淡淡道:“你知道我名字的含義么?”
尉遲三娘一頓,她生于權貴之家,自幼飽讀詩書,當然知道他名字的含義。
只是,她能說出來嗎?
不能。
是故,她沉默以對。
姜承梟伸出手指,輕輕搓揉著菩提葉,仿佛這是一件玩具一樣。
“聽恭德兄說,前些日子三娘子為了我這病秧子擔心,多謝三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