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村里還沒有人來拍照,所以她老頭子的遺像是找專門給人畫遺像的師傅畫的。
遺像中的老頭子其實也不是老頭子,而是一個年輕的男子。
但是,因為當時老頭子走的急,所以畫師只能按照遺體臨摹,如此一來,遺像中的男子雖然長得像她的丈夫,可實際上又不是那么像。
至少,他眼睛里時常閃爍著的光芒并沒有被畫師畫出來。
還有他咧嘴開心大笑的時候,嘴邊會有兩個好看的酒窩,這一點也沒畫出來。
其實,他活著的時候,盡管皮膚黝黑,可不管任何時候,他的氣色總是十分的飽滿精神,就像一棵永遠不會倒下的大樹,永遠都神采奕奕,但在他離開的時候,這份神采奕奕也被帶走了,所以畫師也沒能將他的精神氣畫出來。
但是,不管怎樣,畫像中的男子與她的丈夫總歸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所以,她總愛坐在堂屋門口的門檻上,曬著溫暖的陽光,看著神臺上的黑白遺照發呆。
那遺照被封存在玻璃鏡框內,透明的玻璃跟楠木框子被她擦得油光發亮。
但不管她怎么擦拭那張遺照,不管她有多悔恨,遺照里的人永遠也不會對她笑,不會對她說:“你看,我給你帶了一束花回來。”
“大奶奶。大奶奶。”
青山的聲音。
大奶奶被這突如其來的叫喊聲拉回了思緒。
她扭頭看向院門口,慢慢站起身,打算朝院門口走去。
可走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聲音不是從院門口傳來的,而是從旁邊的圍墻頭上傳來的。
“你快來看看,我給你帶了花來。”青山的聲音帶著飽滿的精神與雀躍,頗有幾分當年老頭子的味道。
當時,他也是這般年輕,也是這般的精神飽滿。
等她扭頭循著聲音看向墻頭的時候,整個人不由得渾身一震。
在長滿青苔的墻頭上,一棵色彩艷麗花兒正在和煦的微風中輕輕搖晃。
劉青山爬上了墻頭,露出半個腦袋,看著院子里愣神的大奶奶,說道:“我給你帶了花來,你喜歡嗎?”
“快看,今年山里的石頭花開得特別好,我給你挖了一棵回來。”
“這是山稔子的花,這東西不僅果子好吃,花葉漂亮。”
“這是野桃花,只開花,不結果的。”
“哈哈,這個是芭蕉花,雖然不夠漂亮,不過,焯水之后炒豬肉,味道特別好。”
“這個呢,好像是叫野牡丹,紫色的,是不是很漂亮?”
“哎呀,今天沒遇到什么好花,就從路邊拔了點這個野蘿卜的花,小是小了點,不過也很漂亮。”
丈夫曾說過的話,又一次在大奶奶的耳畔響起。
看著墻頭上絢麗盛開的花兒,她忽然間就淚目了,豆大的淚珠洶涌而下,將她皺紋密布的老臉浸潤濕透。
她顫栗著身子,抖著嘴唇,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對不起嗎?
她已經對著遺像說了一輩子了,而且,現在說對不起,已經太晚了。
“大奶奶,你,你怎么哭了?你不喜歡嗎?啊——”劉青山看到大奶奶哭得渾身顫栗,心中大駭,想再往上爬高一點,卻不想,這老舊的墻頭壓根就經不住他這龐然大物的摧殘。
墻頭上的幾個磚頭忽然松動,然后他就連人帶著磚頭一起摔了下去。
慘烈的叫聲讓大奶奶從痛苦之中回神,再看旁邊的墻頭,不見了青山,只留下一個缺口。
而墻外頭,還隱約傳來了青山痛苦的呻吟。
大奶奶一著急,一驚,便急忙開門出去,繞到墻下,果真看到青山正抱著膝蓋叫痛。
“你,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大奶奶又急又心疼的走上前,問道,“摔得嚴不嚴重?要不要喊人來?”
劉青山忽然抬起頭,咧開嘴,笑道:“哈哈,大奶奶,你總算肯走出院子來了。”
大奶奶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自己上當了!
她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青山,責備道:“你怎么這么不愛惜身體?就為了騙我出來,你不惜弄傷自己啊?”
“我冤枉啊,大奶奶。”劉青山捂著并不疼的膝蓋,叫道,“大奶奶,這真的是個意外。”
“快松開手我看看。”大奶奶蹲下身,說道,“看看有沒有磚頭碎渣扎里頭去。”
劉青山的傷口有些深,不過不疼,因為是意外,所以身體自保機制啟動了,而且,他的掌心還能感覺到傷口在慢慢愈合。
為了不嚇到大奶奶,他只能捂著傷口,說道:“沒事的,大奶奶,就是破了點皮,你別看了,你快看看這棵花,你喜不喜歡。”
大奶奶抬頭看向墻頭上的花,含著淚,點頭道:“喜歡。”
“哈哈,喜歡就好,那我這一跤沒白摔。”劉青山沒心沒肺的笑道,“大奶奶,那我等下就幫你搬院子里去。”
“你的傷沒事嗎?”大奶奶心里還是放心不下青山的傷口,執意要青山打開手掌給她看看。
青山堅持了一會兒,最后實在執拗不過大奶奶,所以才勉為其難的拿開了手。
不過,等他的手拿開之后,那原本見血的傷口不見了,只留下一點點微紅的印記,
看清了青山的傷勢,大奶奶才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教誨道:“青山啊,雖然你還年輕,但是,身體是大事,不能馬虎的,當初你大爺爺就是因為太馬虎了,所以才早早的走了,青山,你千萬要愛惜自己的身體,知道嗎?”
“知道了,大奶奶。”見大奶奶神色憂傷,劉青山知道,大奶奶準是又在思念大爺爺了,便安慰道,“大奶奶,大爺爺已經走了那么久了,你就不要自責了。”
自責?青山怎么知道我在自責?他知道什么?大奶奶有些意外。
劉青山接著說道:“雖然村里人都說是你克死了大爺爺,但是,那些八婆的話不能信的,大奶奶,大爺爺的死跟你沒有半點關系,你不要自責。”
原來,這孩子是這么認為的。大奶奶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說道:“青山,你不會明白的。有些事情,不是說說就可以做到的。”
“我知道。”劉青山見大奶奶仍舊沒有放下,就連忙道,“不管別人怎么說,大奶奶你始終要相信,就算大爺爺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那么喜歡你那么愛你的他一定會希望你人生中的每一個日子都過得快快樂樂的。如果他在天有靈,看到你因為自責而封閉自己,而過得不快樂的話,他一定也很自責,自責自己沒能一直守護在你身邊保護你。所以,大奶奶,就算是為了讓大爺爺安寧,您也不要再自責了,放下吧,以后,開開心心的過好每一天,不要在乎別人說什么。”
大奶奶雙眼閃爍著淚光,看著青山。
會是這樣嗎?
他在另外一個世界會因為看到她難受而難受嗎?
一定會的吧。
他那么愛她,為了讓她吃上最甜的山稔子不惜天沒亮就出門,爬山涉水的去深山里尋找最大個最甜的山稔子,直到天完全黑下去了才回家。
他那么愛她,為了讓她住上好房子,拼了命的干活,以至于后來勞累過度,英年早逝。
他是那么那么的愛他,哪怕明知道她當時心里已經有別人了,可他仍舊無怨無悔的愛著她,想把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給她。
那么愛她的丈夫,想要把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都送給她的丈夫,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想必也會像青山說的那樣,不希望看到她不快樂吧。
因為,他活著的時候,最喜歡說的就是這么一句話:“只要你開心就行了。”
是啊,只要她開心就可以了。只要她開心,他什么都愿意去做。不管是不知疲倦的干活掙錢,還是對她偶爾的小脾氣忍氣吞聲,或者是為了讓她嘗嘗山里的野果而萬水千山的跋涉。
只要她開心,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就算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肯定也是由衷的希望她能活得開心快樂一些,而不是因為他的離去傷心難過。
大奶奶模糊著眼睛,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點點頭,哽咽道:“嗯嗯,青山,別說了,先起來,別坐在地上。”
劉青山趕忙從地上爬起來,一臉期待的看著大奶奶問道:“大奶奶,那你喜歡我送你的月季花嗎?”
他身后就是迎風招展的月季花。
他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憨憨直笑的模樣,當真跟當年的青山爺爺一模一樣。
青山爺爺當年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人物,雖然生活清貧,可為人正直善良。他不僅給付不起錢的人免費治病,有時候就算遇到了死對頭,也絕不會見死不救。
那樣一個優秀的人,自然會成為女孩子們心中迷戀的對象。
他咧嘴一笑的時候,仿佛天空都暗了顏色。
大奶奶看著青山熟悉的笑臉,心中早已經沒了當年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了。時間總會教人成長,也會教人遺忘。
她想,該釋懷了,該放下了,沒必要跟曾經愚蠢的自己過不去。就算不為了自己,但為了愛自己的所有人,也該開心的過好每一天。
“喜歡,真漂亮。”大奶奶仰起頭,看著絢麗的花兒,眼中依舊朦朧一片。
剎那間,她似乎又看到了早逝的丈夫。
他的音容笑貌似乎就藏在那一朵朵花兒里,藏在每一片葉子中,也藏在帶著花香的風里。
“那我幫你搬進去。”劉青山特高興,整個人都活躍得就跟剛剛回到水里的小魚一般,一會兒就爬上了皮卡車,然后將整棵月季花都搬到了大奶奶的院子里。
放好了月季花,大奶奶就招呼劉青山進屋去坐。
劉青山不客氣,滿心歡喜的跟著大奶奶進屋了。
話說,這次進大奶奶家距離上一次進大奶奶家已經時隔多年了。但是,不管是上一次來,還是今天來,大奶奶家的布局仍舊沒有什么改變。
房子雖然不大,可是卻十分的整潔干凈,與其他同個村子的山民相比,自是要干凈整潔很多。
除此之外,堂屋里還多了一臺冰箱。
看到已經投入使用的冰箱,劉青山笑得更歡了:“大奶奶,這冰箱用得還習慣嗎?”
“習慣,習慣,沒想到,現在的東西都這么方便了。”大奶奶一邊笑呵呵的說著,一邊給青山倒了杯熱茶,然后又忙活著把各種好吃的餅干拿出來讓青山當茶點吃。
青山看著大奶奶忙里忙外的,就說道:“大奶奶,你別忙活了,我喝碗白茶就可以了,我什么茶點也不要。”
“啊?你不喜歡吃啊?”大奶奶看著手中竹籃子里的餅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這兒確實沒什么好東西,這些餅干還是過年的時候留下來的。我不愛吃這些東西,就一直放著。”
話雖然這么說,可大奶奶卻把這些她不喜歡吃的餅干放在了精致的竹籃子里。
想必,她是為了拿給來家里玩耍的小孩子們吃的。
小孩子們都一個德行,誰有好吃的東西,就跟誰親。
大奶奶平時必然十分孤獨寂寞,所以就會留些好吃的,日日期盼小孩子們來玩耍。
劉青山有些心疼的看著大奶奶,問道:“大奶奶,如果你不喜歡吃餅干的話,那你喜歡吃什么?你告訴我,我給你帶來。”
喜歡吃什么?
大奶奶愣了一下,腦海中一閃而過很多東西。
她喜歡吃什么?
她喜歡野果。
不管是什么野果。因此,為了滿足她的口欲,丈夫總會爬山涉水的去尋找各種野果。
她也喜歡野味。
山藥,竹筍,野百合......
但是,自從丈夫去世之后,她就很少吃到這些東西了。
現在,清明過了,天氣暖了,山里的竹筍已經過期了,不過,山藥跟野百合必定還有。
山藥之前青山給過一些,倒是野百合真的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吃過了。
上一次吃野百合,還是丈夫在世的時候,距今已經隔了幾十年。
當時,他挖了許多野百合的球根回來,還特意殺了只雞,說要給她補身體。
現在想想也是好笑,她早被養得白白胖胖的,哪還需要補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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