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德州西關街,楊業興坐在馬車上,不緊不慢地駛向自家的鐵鋪。
楊家是做鐵器買賣的,靠著漕運便捷,專營南方的廣鐵和閩鐵,光運鐵的貨船就有七艘,西關碼頭附近還有個大貨倉和一間鐵鋪,東門街也還有一間鐵鋪。
除了德州之外,楊家還在真定府、保定府、河間府和靜海開有分號,在山東、河北及順天府三地的民營鐵器商行中,也能排得進前五。
這天,西關碼頭的鐵鋪突然來了個公子哥,山西太原府靜樂縣來的,說手上有大批生熟鐵,想找個既能吃的三四十萬斤鐵,又能做長期合作的買家。
楊業興不以為然,山西那邊三天兩頭就有礦主找過來,想跟他做買賣,火源是夠充足的,可他楊氏商號的口碑就是靠閩鐵和廣鐵打出來的,對山西鐵自然沒興趣。
比起廣鐵和閩鐵,山西那邊的鐵料差太多了,鐵鍋、農具等鐵器,更比不得廣鐵和閩鐵。
要知道,廣鍋可是御用貢品,連皇帝的御廚都用廣鍋,就是倭人和佛朗機人都從廣東販鍋回去用,在北方更是一點都不愁賣。
楊業興本想讓人打發走的,但來報信的下人說,西關鐵鋪的掌柜特意交代了一句,說那公子哥帶來的鐵料有些東西。
楊業興沉吟片刻,便改變了主意,他楊氏商號的掌柜自然不是庸人,既然掌柜說那些鐵料有些東西,去看看也無妨。
在東門街審完賬之后,他這才坐著馬車,不緊不慢朝西關碼頭的鐵鋪行去。
到了鋪子一看,里面坐著一位公子哥,長相……只一眼,楊業興便忍不住“嘖嘖嘖”一連贊嘆數聲,這公子長得實在太俊了。
那公子哥身后,還有兩名身材壯實,目光銳利的漢子,應該是那公子哥的隨行家丁了。
“見過東家。”
鋪子里的掌柜和伙計見楊業興到來,急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那俊俏公子聞聲望來,原本臉上的不耐一掃而光,露出一抹淡淡微笑,舉止有度地作輯施了一禮,道:“這位便是楊先生了吧,學生羅文天,見過楊先生。”
“羅公子免禮,免禮。”楊業興呵呵笑著,“讓羅公子久等了,楊某人慚愧,慚愧。”
“楊先生客氣了。”
“羅公子請坐,來啊,看茶。”
兩人落座,等小廝新沏了兩杯茶,然后聊起了無關緊要的話題。
譬如羅文天公子打哪來的,那邊的風土人情怎么樣,當地的名人誰誰誰干了一件什么樣的事情,天氣如何,流賊和饑民現狀如何,糧食收成如何等等等等。
這是大宗商人的習慣,通過瞎扯淡盡量多了解對方的底細,判斷對方的習性等等。
聊了將近兩刻鐘,楊業興這才轉入正題,問道:“聽說羅公子此行是為了尋找鐵料買家而來,還帶了些樣品,可否讓楊某過目一二?”
“好說,好說。”
羅文天呵呵笑著朝后面的隨從點頭示意,那兩名隨從便提著兩個重重的麻袋放在楊業興面前,并打開麻袋,露出里面的生熟鐵塊。
楊業興從麻袋里取出兩塊打斷的生鐵塊,從旁邊的掌柜手中接過一塊西洋鏡,透過鏡子朝鐵塊的斷口仔細端詳。
只看了一小片刻,他便滿臉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朝旁邊的掌柜看了一眼。
掌柜點點頭:“東家,后院作坊的伙計已經拿了幾塊生鐵進去熔煉了,這會兒應該也差不多鑄成了吧。”
“好。”
楊業興也點點頭,又朝羅文天問道:“羅公子,楊某人可否再斷幾塊鐵,多瞧幾塊?”
“區區幾塊生鐵,楊先生拿去便是了。”
“多謝羅公子。”
楊業興急忙把兩個伙計叫過來,從麻袋里撿了三塊生鐵,走到旁邊不遠的鐵砧旁,用鐵錘將那三塊生鐵逐一砸斷。
接著,楊業興又拿著西洋鏡仔細查看那幾塊生鐵的斷裂面。
楊家祖輩都是跟銅鐵鉛錫打交道的,他打小就摸鐵,已經整整三十年了,看一眼斷口就知道生鐵品相如何了。
南方的鐵都是用木炭煉出來的,鐵質均勻、緊密,雜質和孔洞較少,而北方的鐵用煤煉制,鐵塊多含肉眼看得到的雜質,而且鐵質疏松,很不均勻,想必于廣鐵和閩鐵,品質自然大打折扣。
可羅公子拿來這幾塊鐵,斷口雖然跟其他鐵一樣呈灰白色,但色澤很均勻,孔洞很少,鐵質排列均勻且緊密,雜質要比其他北鐵要少得多了。
這種鐵,品相比閩鐵和廣鐵還要好。
看完那幾塊鐵之后,楊業興的臉上已經浮現按捺不住的激動,又從另一個麻袋里拿出兩塊熟鐵塊,再次拿西洋鏡仔細查看,
“東家,
熟鐵也拿了幾塊進后院,放爐子里燒了,就等東家來了再開打。”
“咱們這就去后院,羅公子,請。”
“楊先生請。”
楊業興已經等不及了,腳步飛快地帶著羅文天進了寬大的后院。
后院是鐵器作坊,建有八個爐子,一群鐵匠或帶著學徒叮叮當當地鍛打鐵器,或往各種模具里倒鐵水。
在掌柜的引領下,楊業興和羅文天走到一個爐子前,旁邊的鐵匠從里面鉗出一塊燒紅的鐵塊,放在鐵砧上開始捶打。
熟鐵敲不斷,所以看不到斷面,僅憑肉眼不容易分辨品質,最好的法子就是鍛打,熟練的鐵匠完全可以在鍛打中分辨熟鐵的品質好壞,楊業興自然也可以。
叮叮當當鐵星飛舞中,楊業興的臉色越來越激動。
羅文天的臉色也越來越得意,下巴翹得越來越高。
他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才等到楊業興,早就很不爽了,只是看在買賣的份上,才跟姓楊的惺惺作態罷了。
“東家,羅公子帶來的生鐵鑄好了。”旁邊的掌柜突然提醒道。
“哦?”
楊業興精神一振,急忙跟著掌柜朝不遠處正拆模的幾個鐵匠走去。
羅文天也跟了過去,好奇了打量旁邊一個造型奇特的矮爐。
楊業興這廝,好像在仿制廣鍋。
見他眼神亂飄,楊業興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楊某人研習多年,卻一直摸不清廣鍋制法,明明用的是廣鐵,鑄成的鍋卻遠不及廣鍋,廣東那邊貨源又緊張,廣鍋供不應求,只得用這四不像的法子,造一些出來低價頂著賣。”
“楊先生買賣通廣,生財有道,學生佩服,佩服。”
羅文天嘴上打著哈哈,心里卻想著回去之后,得讓大人趕緊造鍋才行,一口五斤的小廣鍋在順天府能賣到一錢五分銀子以上,賣五斤生鐵只得七分到一錢,中間差了好幾分。
造鍋并不難,做好模子,把鐵水倒進去,得出鐵鍋之后再打磨一下,裝上鍋耳就行了。
楊業興仔細看了看那口顏色剛降下來的鐵鍋,按捺著興奮問道:“羅公子,這些生熟鐵,真的是山西婁煩所出?”
“這是當然,難道學生還要從南方把鐵運到山西,再從山西兜一圈運到德州來賣不成?”
“羅公子不要誤會,這些鐵料的品相與廣鐵相差無幾,山西從沒出過這么好的鐵,楊某只是有些難以置信罷了。”
“楊先生,婁煩鐵并不比廣鐵差。”
“啊哈哈哈……”楊業興打著哈哈,“羅公子,如今婁煩有幾多存貨?每月又能產多少?”
“存貨有生鐵三十萬斤,熟鐵二十萬,如今每月大約能產二十萬斤,如今正在擴幾座爐子,再過一兩個月,每月大概能產三四十萬斤,若能找到大買家,產五十萬斤以上也完全沒問題。”
“嗯。”
楊業興點點頭,這點數量并不算多,只要鐵夠好,再翻一倍他都吃得下。
他完全可以轉手賣給山東走海的商行,這些鐵料比廣鐵和閩鐵都好,有兩成賺頭都夠了。
想到這,他又笑著說道:“羅公子,前堂用茶。”
“楊先生請。”
兩人又回到前堂,填了兩杯新茶后,楊業興便開門見山道:“羅公子,若價錢合適的話,婁煩的鐵楊某全要了,以后每個月所產的鐵料,楊某也全包了。”
“哦?楊先生想要什么價錢。”
“若羅公子將貨物送到德州,生鐵百斤一兩三錢,熟鐵二兩五錢,若楊某去取貨,則每百斤扣三錢車馬費。”
話音剛落,羅文天端著茶杯的手僵住了,臉上的神情也漸漸變了。
楊業興皺了皺眉:“莫非羅公子對這價錢不滿意?”
羅文天把茶杯放回茶幾上,這才緩緩開口道:“楊先生,如今的廣鐵上門提貨生鐵尚且要一兩二錢,婁煩鐵比廣鐵閩鐵有過之而無不及,且此去廣州何止三千里,而婁煩至德州不過八百里罷了,婁煩鐵如何才值這個價?”
“這……”
楊業興一時語塞,看來這羅公子是早已摸透了行情,也比照過廣鐵閩鐵才來的。
“楊先生,我只要一個公道價,你上婁煩提貨,生鐵百斤一兩五錢,熟鐵三兩,不二價。”
“你若能付一半銀兩,另一半則用糧食來抵貨款的話,在山東及順天府境內,我可以只供你一家。”
“而且,這些貨不許賣給任何一家山西商行。”
“若楊先生能接受這價錢,咱們就接著往下談,若是無法接受,學生就不多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