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9點15分的時候,冰谷市內,不說城中其余街區的游行隊伍,光是聚集在市政廣場周邊的人群便已經超過了十萬人。要知道,冰谷市只是一個位于北方大陸高原邊上的工業城市,而非什么人口眾多的商業和貿易大都市,人口并不算多。就連今年新年集會的時候,都沒有聚集到這等數量的人口。
泰娜·摩恩小姐放眼望去,無論是她自己的視線,還是無人機拍攝的鏡頭中,都只看到一片載歌載舞和歡聲笑語的人群。
一些樂觀的人民甚至買了咖啡喝零食,分給了在各大路口上執勤的警務人員。
這些扛著防爆盾牌,身上帶著震暈武器和防爆武器的武裝警察們,在短暫地猶豫之后,居然還真的接受了對方的好意。于是,現場的氛圍頓時就變得尤為歡樂起來了。
“……我一直覺得,所謂的運動,應該是會更激烈一點的。”亞修·斯特因拿著兩個碩大的棉花糖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要吃嗎?”年輕的游擊士說:“那個老板說是工廠產生的工業代糖做的,完全是冰谷的特色。”
泰娜看著紅彤彤和綠油油的棉花糖,總覺得顏色過于鮮艷了,就像是核輻射產物,實在是讓人提不起胃口,但還是勉強結果了綠色的那支:“……這個,就像是綠槐城的煤油果子?”
“嗯呢,煤油果子和代糖棉花糖,以后說不定都會成為工人們的代表美食了。”游擊士聳了聳肩,把紅彤彤的棉花糖嗷嗚地咬了一大口:”……嗯,我覺得所有的代糖都是沒有靈魂的,但有一說一,這個還不錯。且還不用擔心發胖。”
泰娜笑了,也吃了一小口。
到了這個時候,兩人其實都意識到,在游行之前產生的緊張感和危機感都頓時不翼而飛了。
“所以,我們這真的算是成功了嗎?”
“歸摩先生對我說,只要是罷工開始,就成功一部分。實際上,今天所有的工廠都沒有辦法開工了,各國都會注意到這一幕,就會友邦驚詫了。聯盟的體制就決定他非常好面子,各大企業的老爺們日子自然不會好過。而且,只要是沒有像鋼焰和綠槐那樣變成流血沖突,就是大成功了。”
亞修不咸不澹地道:“我還是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更難以想象這樣的抗爭。”
兩人的對話就此停止。這時候,他們赫然看到,經過了簡單化妝的歸摩先生,臉上正掛著相當沉重肅穆,甚至能算得上是有幾分煞氣的表情,擠過人群,向兩人走來。
泰娜和亞修的輕松頓時便不翼而飛。當初在山中打游擊的事后,歸摩先生準備處理洛哈之子的激進派時,都沒表現出這樣的緊張。
“叔啊,在我們兩個擔驚受怕的時候,您卻澹定得很。現在,等到我們都開始輕松下來的時候,怎么您又開始玩沉重了?這樣左右橫跳對我們正常人的心臟可不太好。”亞修一邊故作輕松地問道,一邊已經稍微調整了一下藏在大衣后面的武裝帶,把特種手槍和光劍調到了最順眼的地方。
他回應了一個難看的微笑,壓低了聲音道:“泰娜,聯系一下各個工人行業的領導者,還有海都留學生總會過來支援的艾德克同學。”
艾德克同學,是來森科技大學的學生,也是藍星共同體留學生總會的干事,也是一位很有組織能力的人。歸摩先生能夠和冰谷市的工人行會們達成聯系,他也是做了很多貢獻的。
另外,這位艾德克的直屬領導,自然就是巴巴魯了。他本人甚至還是青年會的成員。
記者小姐微微一怔,看了看手上的終端。
“這東西已經不安全了。”歸摩先生道:“用您的拍攝的無人機去聯系,告訴大家,準備撤離廣場了。還有,尤其要告訴艾德克同學,讓他務必要一定要通知到巴巴魯先生,游行人群中有叛徒!他想要在海都舉行的學生游行,必須中止了。”
他的話音剛落,卻忽然聽到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瞬間便像是一個黑洞似的,把數萬人凝集起來的歡樂氣氛完成吞噬了。
大家只看到,市政府的大門口,已經燃起了熊熊烈火。
在這個時候,已經很難有人再注意到,他們身后的廠區也正在爆發出激烈的槍戰。
此時此刻,距離冰谷城150公里外,亞瑞爾高原某片天蒼蒼野茫茫的遼闊原野中,《骷髏中隊》的第64場的準備工作,還在繼續中。
有一說一,這場也并非是那種需要大量群眾演員的大場面戲,也不是什么特別考驗調度的長鏡頭,而是男主角艾夏姆先生的近景獨角戲,要的是他的心理轉變和意志成長。
這種戲,難點都在演員上。不過,大家都對拿過兩次雅歌彌大獎,當過三次年度票房冠軍一番的艾夏姆先生充滿信心。
什么,你說大統領?大統領只是有兩句臺詞的背景板。要不然怎么能叫“客串”呢?
可是,畢竟馬上要獻出自己熒幕首秀的,畢竟是自由星河聯盟的國家元首。此時會表現出些許的緊張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于是,現在幾乎每個要用得著的器材和道具,都在現場再次開箱檢查了一次。一場簡單的獨角戲,準備的時常頓時便堪比要用上幾千名群眾演員的戰場戲了。
劇組的工作人員難免會有抱怨,甚至還會和安保人員有一些小口角。菲大導演是天才藝術家,一定是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便把現場丟給了制片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當然,總體而言,制片人和大統領的安保都很專業,甚至比冰谷城的警務人員和市政府還專業。而普通劇組人員都還是很克制的,就好像150公里之外那場游行一樣克制。這點小小的不愉快,當然不至于演變成沖突。
于是乎,現場的準備工作,還是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了下去。
大家都那么認真,塔托斯大統領自然就更必須要表達出認真來了。他明明只有兩句臺詞,感覺甚至比去參加國會咨情和國家安全會議的時候還要認真。
“所以,過一會我可以不用笑?”大統領非常虛心地問道,就像是個認真好學卻又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萌新小學生。
“豐富的表情是表演的武器,但也是雙刃劍。”艾夏姆先生一邊在默念臺詞,一邊道。
這是嘲諷我不懂表情管理?大統領臉上意味深長地看了對方一眼,那風度翩翩的笑容依舊穩健,又笑著問道:“是否可以蹲在機翼上?”
“這樣確實會讓您的姿勢,更富有一定的層次感。當然,更重要的是,不會暴露形體上的短板。”艾夏姆先生耐心地解釋道。
“……形體上的短板這話多少還是讓我有點受傷的。我到了這把年紀,每天還得有一個小時的健身,以及半個小時的儀態訓練呢。”大統領頓時苦著臉,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泰托斯·塔托斯大統領算不得什么高大魁梧的勐男,只是一個中等身,顏值平平的中年人,若只是論賣相,確實比對面共同體的尼希塔委員長差了不少。
他也確實時候出生普通的平民家庭,父親是個小公務員,母親是個小學老師,算是從小鎮上考出來的優秀做題家。自然比不得那些從小就把裝刻在骨子里的名門子弟,但他畢竟是聯盟的最高國家元首,大學時代就得到了貝倫卡斯特家的友(資)誼(助),也在系統地進行形體、儀態、表情管理以及演講方面的能力。
塔托斯大統領對自己的能力還是很自信,總覺得自己當了十年議員十五年的大統領,應該是能成為一位優秀的演員的。
可是,在艾夏姆的眼中,大統領就是一個連新手任務都沒做的萌新,天真中透著愚蠢,可因為愚蠢,卻又溢滿了讓人無法安放的自信。
“遺憾的是,您現在不是大統領,而是一位老機械師。合格演員的形體能力,不是要讓您隨時都宛若青松翠柏一樣屹立不倒,而是在合適的時候展現合適的姿態。”
說到這里,影帝先生稍微躬了一下身,把肩膀稍微向外掰動了一點,蹲了下來。于是,一個承擔著生活重擔的勞動人命形象,頓時便傳神地出現在大家的面前。
大統領露出了訝然的表情。果然,專業人士的專業能力,果然是只有在近距離才能體會得更深刻。他嘆服道:“各行各業都是有大學問的啊!我真是個自以為是的蠢人。”
“哈哈哈,談不上什么大學問。大統領閣下,我的職業要求我多觀察各行各業,我只是知道,大多數人都只是在努力生活。他們相信努力生活能得到回報,唯獨只有相信這一點,才有我們現在的一切。”艾夏姆先生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在讀報紙上的新聞似的。
“是的,有文明,才有生活,然后才有了您這樣的藝術家。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藝術是誕生在生活的日常中的。”大統領的聲音同樣非常平靜,平靜得就像是在參加某個文藝宣傳活動。
兩個人似乎達成了什么默契,表情和姿態都很輕松。在已經到了現 場的制片人和副導演看來,這自然是大好事。演員越輕松,進入狀態就越容易,拍攝就會越順利。
當然了,對安保人員來說,這也是好事。老板越輕松,玩得越開心,他們的日子就越好過——有一說一,塔托斯大統領不是喜怒無常無理取鬧的“最差的老板”,但也談不上和藹可親的“最好的老板”。
“所以,臺詞要比平時講話慢,要比演講的時候快?”
“重要的是要說清楚。不過沒關系,反正我們還能配音。”影帝說。
“不是說配音了就拿不到表演獎了嗎?”
艾夏姆先生看了大統領先生,并沒有特意掩飾表情上的無奈。您老總共就兩句臺詞加起來不到三十個字,到底是什么給了您這樣的錯覺的?
“哈哈哈,開玩笑的。”塔托斯大統領大笑了三聲,又換了一張帶著三分緊張和期盼的神情:“不過,艾夏姆先生。您覺得,我的天賦怎么樣?在卸任之后,能不能當個不錯的演員呢?”
“離我卸任還要兩年半,要是這段時間多客串幾部戲。到時候就能算是個練習時長兩年半的資深演員了,不算新人了。”
“……閣下真是幽默。”艾夏姆笑道。
“好吧,艾夏姆先生,我知道這也不好笑,但做我一個非職業演員,偶爾也是需要轉換一些思路的。”
艾夏姆先生卻沒有結束這個話題,直接道:“說起來,在下的下一部電影,還是由菲娜·李女士導演,在下擔任主角和制片人,是講述一位工人出生的企業主,一生榮辱起伏的時代劇。”
“哦,是余連將軍寫的那個劇本?”
“萬事都瞞不過您。我個人感覺,這是用小人物講述大時代的電影,很有史詩氣質,其中有一位消防隊員的角色,從形象來看,挺適合您的。不知道您是否還愿意再撥出一些時間來?”
大統領還在微笑著,但眼神中似乎已經沒有了笑意。他意味深長地打量了對方一下,眼神在艾夏姆臉上的猙獰傷口上掃過——那是屬于化妝出來的效果,但是對方卻要求在劇組的期間保證這個傷口的存在,說是可以更好地體會角色。
“這個傷口,我看著都疼。”他說:“你就沒有覺得不便嗎?”
艾夏姆說不清對方的眼神是厭惡,還是好奇。他還是試探性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那道被軌道子彈插上倒翻出來的畸形傷痕,笑道:“只是半固定的化妝效果,卻不會影響我平時的生活。哈哈哈,如果不經過特殊處理,這傷口怕是就真的會長在我臉上了,怎么都去不掉了。”
大統領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傷感:“昔日的面具,成就了今日的面容。艾夏姆先生,以現在的醫療技術,這樣的傷痕放在醫療艙中,最多三五個小時就能完全愈合。反而是您現在的化妝效果,卻需要三四個化妝師擺弄了半天。這是不是藝術超脫生活的地方?”
艾夏姆先生一時間無言以對,只能用千錘百煉的演技保持著得體的微笑。
劇組工作人員聽不到兩人的對話,依然覺得他們聊得很愉快。可是,并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塞克瑞蒂組長和佛伯勒處長已經同時看向了這里。兩人依然站在圈外,沒有太大的動作,卻已經沉下了臉,就像是兩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他們甚至都沒有做出什么明確的指示,現場混在工作人員中的三十幾個特勤隊員也都有了戒備反應。
這些訓練有素的特勤隊員雖然不是什么安保仙人,不能在兩秒鐘內迅速撂倒十個武裝大漢的能力,也無法在2秒內拔槍射擊。可是,卻能在兩秒鐘之內把大統領圍個水潑不進,半分鐘護送進防彈載具,五分鐘之內送到掩體之內的能力。更不會在保護對象被開了心眼還玩心肺復蘇的。
普通的劇組工作人員或許還沒有意識到周圍的情緒變化,但大統領對這種感覺卻都已經產生條件反射了。他轉過身,風度翩翩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直接朝著特勤組長和保安處長這丟去了一個讓他們自己體會的眼神。
哼哈二將也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反應過度,面色悻悻,讓部下們稍安勿躁。
大統領當然已經猜到,艾夏姆先生有話想對自己說。他甚至都能猜到,對方到底想要說什么。
這位大名鼎鼎的表演藝術家是個有俠義心腸的好人,卻絕不是一個能下得了決心的狠人。這或許也是大多數藝術家的通病吧。
塔托斯大統領已經在聯盟元首的位置上做了十幾年,對看人方面還是有些心得的。
不過,和一個好人處好關系,難道會是損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