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繼澤托著一杯濃茶,站在三樓公寓的陽臺上,目睹著正高舉各種條幅的人群,大聲呼喊著各種口號從自己俯瞰的街道中大步了過去。他一直保持著一種冷峻甚至凜冽的表情,注視著他們穿過小路,邁入大道,匯入了龐大的人流之中。
他喝完了手里的濃茶,嘆了口氣,打開終端又想要記錄什么,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他將喝完了的紙杯揉碎丟到了陽臺的火盆里。這個時候,火盆里已經推上了相當多的紙質資料、文本和筆記,還在一點點的被火焰吞噬。
他看著自己的紙杯和筆記大多化為了灰燼,這才返回房間,開始用麻利的動作收拾行李——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也就是一些換洗的衣服和應急的旅行藥物,各種旅行的證件和票據。至于最心愛的鋼筆和筆記本,從來都是貼身放在內襯的口袋里的。
等到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純鈞小姐也輕輕地敲門三次之后,也進了屋:“先生,船已經安排好了。我們上了南城的4號游艇碼頭,可以直接乘聯盟的鵜鶘號離開。”
她停頓了一下,又道:“您拍下來的東西,我已經做了六份拷貝,全部都委托了私人快運屋,最晚會在一個月之內送到在地球的先驅黨總部,還有在聯盟的小師叔那邊。”
“私人快運屋,是不正規搞灰色的那種吧?”
“正規的這種時候反而會出事吧?”純鈞小姐道:“這些快運屋都是作坊式經營,而且和靈研會有過一些合作,反倒是值得信任。”
譚繼澤感激地向純鈞小姐點了點頭。要是沒有帶上這位助手小姐,他一個“普通”的旅行學者兼旅行律師,他可沒有這方面的人脈關系。
“而且,我和他們認真地講了一下道理,他們答應給我們打折了。”
譚繼澤雖然很好奇這姑娘空中的“講道理”到底是那種類型的,但仔細想想覺得還是沒有必要琢磨得太細。
“還有,中介公司的電話打不通,押金實在是收不回來了……”她滿臉慚愧地道。
譚繼澤道:“純鈞小姐,你要這么想,很有可能因為這次沖擊,中介公司已經倒閉了。這點錢就連違約金的零頭都交不起,這么想的話,你是不是就覺得心情好多了?”
“……呃,好像是好很多了。”
兩人就這樣帶著古井無波的平靜心情,提著行李下了樓。然后,譚繼澤便在一樓門廳地人口,看到了兩個躺在沙發上生死未知的便服男子。
“這是……”譚繼澤奇道。
“剛才我整理行李的時候過來拜訪的不速之客,自稱是星區政府保安廳的探員。說是我們今晚訂的船票有一定的手續錯誤,希望我們能在孤夜城再滯留十二個小時。我看他們說得話完全不符合正常法律程序,便只好請他們稍微休息一下了。”純鈞道。
譚繼澤僅僅只是“哦”了一聲,然后便毫不在意穿過了廚房打開了后門,進了公寓后面的小巷。兩人在小巷中又等候了三分鐘,等到人群中巷口的公路走過,這才上了路,向著人群前進的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不過,才走了沒多遠,卻發現去路已經被堵住了。那是一場規模不小的群架現場,下場的足有兩三百人之多。雙方已經動用了手制的燃燒瓶,在街口修起了簡易的路障和投擲設施,附近有好幾家臨街的店鋪已經起火了。
在這樣一個失序的夜晚,這樣的行為根本是難以避免的。
譚繼澤知道,自己根本無從阻攔,只能改變了一下方向,進了旁邊一個公園繞道。在往日,這座規模不小的市政公園,是譚繼澤非常喜歡散步的地方,平時來次休憩活動的市民也不再少數。可今天,這里卻看不見幾個還在活動的身影,破敗的花圃,損壞的噴泉和被過火的焦黑草坪,構成了狼藉而凄涼的一幕。
只有昏黃的路燈,還在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純鈞小姐道:“前年在地球大蘋果城的那次,可沒有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您那時候在現場?”
“事后才趕過去調查的。據說那次只是城區改造工程,沒有和市民們談妥拆遷條件,才引起了示威游行,而會引發成全城范圍的騷動,卻是因為精神陣列的影響。我在現場確實發現了一些神秘學殘留。”
“那這一次呢?”
“太師父教導過我們,神秘學可以影響情緒,但卻不能影響人心,更不能影響歷史。”純鈞道:“我雖然書讀得不多,但也能看得出,這一次是人心,更是歷史,卻絕不是情緒。”
譚繼澤沉吟了一下,微微頷首:“可這次行動到底是人心,還是情緒,卻取決于記錄歷史,以及對歷史有解釋權的人。純鈞小姐,我能感覺到,這可比過行動本身要艱難。”
純鈞也沉默了一下,無奈道:“我書讀得不多,聽不太懂。可是,師父和小師叔都說過,聽您總是沒有錯的。”
“我不可能總是正確的。”譚繼澤道:“我倒是希望,您對我的做法有任何質疑的時候,都可以隨時提出來,這樣應該可以及時糾正我的錯誤。”
“我可不是巨闕師兄,大學的時候讀的是酒店管理和后廚行政啊!本來的理想職業,就是時候去幫大師伯經營門派的主題度假村的……”純鈞小姐眨巴了一下大眼睛,露出了苦惱的表情:“您能不能不要對我有什么不切實際的期待?”
還沒等到譚繼澤說什么話,她卻忽然收斂了表情,沉聲道:“好吧,我現在確實有點能感受到您說的艱難是什么了……”
她停下了腳步,攔在了譚繼澤身前。后者這才發現,對面忽明忽暗的路燈閃爍之下,幾個身影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視線中。隨著光影交錯的轉圜,他們一點點向自己接近,行動詭異得仿佛鬼魅。
在看看身后,同樣也有七八個身影不知道何時現了身,已經封鎖了自己所有能逃離的方向。
如果換做是常人,看到這仿佛恐怖電影照進現實的一幕,怕已經是被嚇得遍體生寒,寸步難行了,可譚繼澤卻毫無波瀾。
“靈能者?”
“有兩個。其余人穿了光學迷彩。”純鈞輕輕地搓了個響指,其中一盞路燈的狀態頓時便穩定了一些,亮度也仿佛增加了幾個量級。燈光在排頭兩人的頭上一閃,便映出了兩張面無表情卻滿含煞氣的臉,都是四十歲左右的壯年男子。
“哦,是他們啊!”
“您認識嗎?”
“上個月去參加一場法學研討會的時候見過,是黑膝幫的重要頭目。好像坐的是第三第四把交椅的。”
“黑幫頭目居然去參加法學研討會?”
“多新鮮。帝國和聯盟每年還去參加銀河和平發展論壇呢。”譚繼澤嘆道:“不過,堂堂靈能者,卻跑到黑幫當頭目,現在的就業形勢已經惡劣到了這種程度嗎?”
“畢竟是幾十萬幫眾的超級幫派嘛,油水其實很豐厚的。而且身為靈能者,想要上岸比普通人容易多了。”純鈞道:“不過,他們為什么要害您?”
“我在孤夜城呆了一個多月,給至少一千人上過課,發出去過至少一萬本《原論》和你家小師叔的手冊合訂本。還給深空礦業和藍標集團的解聘文件糾出了二十個法律漏洞,這里的地頭蛇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吧。”譚繼澤聳聳肩:“只是,他們還是不敢親自動手,便只好讓黑社會來做點黑活了。”
“好吧,這本就是他們的本職工作。”
再看這兩位黑幫頭目以及他們的部下們,仍然一步步縮小著自己的包圍圈,就仿佛正在圍獵大型獵物的狼群似的,大約是覺得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讓獵物膽寒。
他們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完全暴露了,甚至都沒有察覺到譚繼澤和純鈞正在對話。
“那么,您就在這里等候,我稍微先處理一下。”純鈞小姐道:“可能會有點吵。”
譚繼澤想了一想,摸出了兩個耳麥戴在了耳朵里,然后打開了終端調出了一個小視頻。
純鈞小姐姐嫣然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箱,徑直向對面的人群迎面走去,雙手一展,便像是變戲法式的變出了兩柄劍身幾乎要和她本人等高的鏈鋸劍。機械的轟鳴聲伴隨著崩解力場構成的無色光輪,仿佛已經撕裂了陰沉的黑夜。
那震耳欲聾的機器炸裂聲,仿佛自帶言靈效果似的,當場便讓他們這些故弄玄虛的潛行效果無所遁形。一眾刺客就這樣掛著驚駭的表情,一個個現了形。他們不驚駭也是不可能的,就像是一群餓狼準備圍捕兩只被逼到了絕境中的小鹿,但小鹿們不但不瑟瑟發抖絕望等死,其中一只還沖著它們迎頭便是一聲吼叫。
宛若巨龍一般的吼叫!
一分鐘之后,純鈞小姐覺得自己總算是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心情頓時便好了很多,又看了看那邊的譚繼澤,發現他還在全神貫注地看著終端彈出來的光幕。后者的表情似喜似悲,但能感覺得出了,心情應該也是舒暢了不少。
她走上前,用已經停止轉動的鏈鋸劍的圓頭輕輕搓了搓譚繼澤的背,對方這才恍然。當后者摘下來耳麥的時候,純鈞頓時便聽到了里面傳來的歌聲:“你可曾聽到人民在歌唱……”
“這是……”
“你的小師叔的歌。”譚繼澤道:“在帝都的時候,他教給了我們。后來,我又教給了這里的年輕人。”
“譚先生。”
“怎么?”
“請不要擺出這么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你現在也還年輕得嘛。小師叔也年輕得很的,你們不是準備搭檔至少五十年的嗎?”純鈞小姐翻了一下手腕,那兩柄碩大的鏈鋸劍又像是變戲法似的不見了蹤影:“這算是我對您提的第一個意見?”
譚繼澤不由得擠出一個苦笑,卻還是拱手微微鞠躬表示接受,接著才又想起了什么:“那些黑膝幫的刺客們呢?”
“丟到人工湖里去了,反正會有人來洗地的。”
既然是年輕人,就一定會氣盛。既然還氣盛,那么便還會給冰冷的,僵硬的,已經停滯地世界以最大的熱血。
于是,當廣場上的警備部隊向游行民眾開槍的時候,年輕的工人領袖們卻高唱著剛剛學到的戰歌,拿著“不知道從哪里獲得的”武器,帶著許多勇敢無畏的工人們開始反擊。他們用手拼的離子炮擊落了無人機和飛艇,很快吸引了大部分警備隊的注意力。
他們一邊戰斗,一邊將隨著人流涌入了中央市政廣場東側的高樓大廈叢林之中。這些閃爍著無數燈光的城區是這座6500萬人大都市中最繁榮,最巍峨的高鐵叢林。大廈屹立在這里,就像是屹立在云巔的巨人,俯瞰著一切塵埃中的螻蟻。
現在,螻蟻們沖到了巨人的腳下,巨人們卻無計可施。
是的,工人們并沒有什么打巷戰的經驗。
不過,這里倒是巧了,當地的警備隊們其實也沒有。他們雖然看著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看著可是比(當年)的新玉門警備隊精銳多了,但真沒有什么靠譜的實戰經驗。
自然的,大企業的安保們同樣也沒有。
更何況,一旦巷戰進入了繁榮的商業城區,警備隊士兵們反倒是不敢使用重武器了。他們在追擊工人起義者的時候,偶爾還會和擅自行動的大企業安保機器人撞在一起,引發誤傷,甚至干脆引起火并。
另外一方面,我們也必須要知道,流氓無產者在大多時候是會被食利者利用,成為挑唆底層人民之間仇恨的工具。可是,這個階層最大的特質,便在于不可控性了。幫派分子們可以去沖擊難民營,但看到大人物們狼狽不堪的樣子,也會很樂意跑到富人區去分一杯羹的。
這其中包括了早就和“大人物們”有了一些默契的黑膝幫的外圍組織。
在馬呂斯和他的戰友們的奮戰之下,越來越多的工人自救組織加入了進來,有的守護家人父老所在的街區,有的進入廣場區域救援。在他們的努力下,最早進入廣場情愿的三十多萬游行民眾,有超過八成都安然地撤出了警備隊的封鎖圈。
到了12月26日凌晨的時候,《可曾聽到人民歌唱》的歌聲已經響徹了半個孤夜城,而且絲毫未見會有緩解的時候。
12月26日的凌晨2點15分,一直都在直播這里情況的GNN,也插播了一段視頻,確實黑膝幫的大頭目,孤夜城的道上算得上是如雷貫耳名可止小兒夜啼的約翰·黑膝先生,灰頭土臉地向大家承認,他確實是和一些大人物達成了交易,讓他去襲擊普通的嬰兒幫。
一個黑幫頭目的指認,當然不可能構成什么法律效應,但很多時候,重要的從來不是制訂“規矩”的大人物們是怎么認為的,而是被規矩約束的大眾是怎么認為的。
這才是譚繼澤最終感受到了欣慰的原因。
“有了這一步,工人們的行動,便再也不是暴動了。”他對純鈞小姐道:“從現在開始,他們就是在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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