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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九十三章 走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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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正保險公司,無論是總公司還是分公司,正對著大門的那堵墻上都掛著一幅標語,上面寫著“向著目標時刻前進!”

  旁邊就是所有銷售人員的業績表。

  只要看一眼名字下面的柱狀圖,誰當天完成了多少銷售業績都一目了然。

  按照每天的流程,工作日每天上午九點半開早會,所有銷售員都在在支部長身邊唱公司的社歌。

  然后就由支部長扯著嗓子,說著些數字,說離業績達標的截止日期還有多少天,大家要全力完成目標。

  但自從左海佑二郎升任為支部長后,由于所處的位置不一樣了,而且經常需要參加總公司的會議,他就逐漸發現了許多不能對人言的行業秘密。

  發現原來他過去接受的一切知道都是騙人的,左耳朵聽右耳朵出就可以了。

  誰要是拿目標當真的話,非得胃潰瘍不可。

  壓榨!

  其實隱藏在勵志雞湯背后的只有慘無人道的壓榨。

  為什么這么說?

  是因為現在每年都有三四十萬初出茅廬的銷售員進入保險行業,但同時每年也有三四十萬人被迫離開。

  當下是一個大量招聘、大量解雇銷售的時代,而這,卻是保險公司有意為之的結果。

  實際上,這些新人在保險公司的高層口中,都被叫做“初始客戶”。

  所謂初始,就是說只要公司招進來一個銷售,哪怕是能力再差的人,一開始也能從親戚朋友那里靠人情拉來四五個客戶。

  但他們手頭的人脈用光之后,業績就會越來越差。

  所以很多保險公司其實是靠著“不拉定單拉銷售”的策略來增加客戶,人事部對于業績的作用,甚至比銷售部門還要重要。

  也是因此,每三個新人里有兩個人不到一年就會辭職。

  這一行業從來就沒有擺脫“用過即丟”的用人方式。

  自從發現了這點之后,左海佑二郎才意識到他自己作為一個曾經被壓榨的“初始客戶”,居然能夠突破層層阻礙,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是有多么的幸運。

  而且這還不算,現在保險市場已經接近飽和的日本社會,如果僅靠他過去那種拉客戶的方式來推銷,已經不能再起到良好的效果了。

  所以為了能夠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生存下去,也為了更加了解客戶,更準確提高給客戶的情緒價值,通過計算機化來提高效率、處理信息的浪潮也席卷了這個行業。

  像大正保險公司,現在不但提倡銷售人員根據調查的資料投其所好,給客戶送禮。

  甚至暗地里鼓勵自己的銷售人員和客戶發展男女關系。

  說白了,從公司的角度出發,最好的銷售人員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只要能夠拿下訂單怎么都好。

  但與此同時也就恰恰意味著,對于左海佑二郎這樣一個窮山溝里的夜校畢業的人來說,保險公司其實已經完全關閉了所有的上升通道。

  過去那樣能夠憑借超然業績上位的機會不會再有了,左海佑二郎是幸運的末班車乘客。

  哪怕他自己,如果現在超輥芯進入保險行業的話,他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坐到支部長的位置上。

  那么由此可知,對于左海佑二郎來說,他目前這個支部長的身份對他有多重要。

  那不僅僅是意味著,一個獨屬于他自己的辦公室,里面有寬大的辦公桌,還有接待客人的沙發茶幾。

  不僅僅是意味著,他可以經常用公款在新宿、赤坂等地的高檔西餐廳款待客戶、陪客戶去卡拉OK唱歌。

  更意味著他已經從被行業規則壓著的社畜,變身成為了行業規則的既得利益者者。

  意味著成功完成了階級躍升和脫胎換骨的他,可以把大部分的業績壓力順勢轉嫁給下屬,而無需過分擔心。

  更何況他為了這個支部長的寶座已經付出了太多,這可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職位。

  這種情況下,如果要讓他回到過去,那還不如殺了他的好,他是絕對不可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

  但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他犯下的投機錯誤,讓他被巨額負債困擾著,而為了掩飾這一點,他都快黔驢技窮了。

  要知道,左海佑二郎的辦公室和下屬的公用辦公空間是挨著的,用一扇落地玻璃墻隔開著,原本十分安靜。

  但那些地下錢莊和消費貸款的人,因為左海逾期,不停打給他的催款電話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通常,電話里催款的人會不停地罵著,而左海他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和對方討論債務問題。

  她唯恐在公司露餡,就只好裝作在接客戶電話,說些“您好”,“托您照顧”,等驢唇不對馬嘴的話,那對方聽了自然更生氣了。

  而且接電話時間長了容易引起懷疑,沒說兩句,就說,“好,我知道了……再見”,然后就把電話掛掉。

  緊接著對方又打回來說,“連利息都付不上,你這是什么態度!”

  他在這邊也只能繼續裝傻說,“好的,謝謝您,再見。再見。”

  何況一次兩次尚可,如果每天周而復始的都是這些,時間長了,公司里的人肯定會起疑心。

  而自己的事情要是被公司知道,萬一被開除,那可是連離職補貼都拿不到。

  為此,哪怕在他上廁所的時候,左海佑二郎心里都會掛念著電話。

  他經常找機會從公司里出來,跑到公司底下的公共電話打給貸款公司,用新借來的錢去還已經迫在眉睫的舊債。

  說句不好聽的,他的經濟狀況已經接近崩潰,仿佛每天都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一樣。

  所以他才不得不為了錢去求到谷口的面前。

  而且為了暫時有錢安撫住那些小額貸款,不得已還偷了妻子的金首飾。

  但即便如此,該出簍子也依舊出簍子。

  實際上就在和谷口見面的第二天,左海中午從公司離開去賣金首飾,然后又去兩三家貸款公司,用賣首飾的錢還了部分貸款后,再回公司就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

  結果當天居然還有部下為此偷偷跟上面告狀,說他工作時間經常開小差。

  左海直接被上司二宮部長當眾罵了個狗血淋頭。

  現在事實證明,他的情況已經危如累卵了。

  如果不盡快搞到足夠多的錢,他很難再繼續敷衍下去。

  但也偏偏是這個時候,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連銀行也因為他的抵押房產持續貶值,給他寄來繳款催告書了。

  需要他還上一部分貸款,或者提供更多的抵押物才行。

  當時,剛回來的左海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這份掛號的存證信函,他就有不好的預感,等到打開讀完,他更是眼前一黑。

  說實話,雖然知道房價一直在跌,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會收到這種催告書,他一直以為在還款期間沒到之前,自己都不用為銀行的款子發愁。

  但現在麻煩了,銀行搞這一手,完全不在他的預計之內。

  甚至即使他明天拿到谷口的錢了,也只夠他去應付其他債務的。

  銀行方面出的岔子,他可實在沒有辦法了,除非他馬上能找到寧衛民。

  但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拿著信的左海癱坐在椅子上,額頭上全是冷汗,他想來想去想到了下班,也沒能再找不到另一個如同谷口這樣,可以讓他開口借錢的人了。

  也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左海佑二郎的下屬桂子拎著包從已經空無一人的大廳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委屈的神色。

  “部長,我剛才談的那個客戶太過分了,對我動手動腳的。還要約我晚上去唱卡拉OK。你說怎么辦嗎?我真的受不了了。”

  桂子是他的下屬,也是他的情婦,左海當然明白她的用意。

  通常這種時候,都是她索要禮物或者多報銷一些費用的借口。

  左海也向來習慣了滿足她,通常還會帶她去外面玩玩,買點小禮物送給她,就能安慰好。

  可今天的情況卻有點不一樣,現在左海正沉浸在煩惱中,卻連他自己都泥菩薩過江。

  這個時候,他看著桂子嬌嗔的臉,突然覺得有些厭煩——這個女人以前圍著他轉,不過是想沾光,現在自己落難了,恐怕很快就會像其他人一樣離開。

  于是左海幾乎是忍不住發怒,很沖動的對其破口大罵了。

  “滾出去!誰讓你進來的。沒規矩,連門也不敲!”

  而遭到呵斥的桂子簡直懵了,嚇得臉色發白,而且當場就哭了。

  “你那么兇干什么?現在這里又沒有別人。”

  “沒有別人也不行,這是在公司,就得有身為雇員的覺悟……”

  “公司怎么了?虧我這么辛苦為公司拿下一個年保費三百萬円的大客戶,你就這么對待我?你再這么裝腔作勢,我可真生氣了,大不了我辭職好了。”

  嗯?別說,聽到三百萬的訂單,這一下子倒是成功讓左海改變了態度。

  他這個人可是最市儈的,別人對他有用還是沒用,他分得很清楚。

  “等等,你說真的?你真的談下了這么大的保單?”

  “是啊,那是一個機關的總務部長,在咖啡店里意外遇到的。他好像對我很有好感,為了追求我,沒談幾次他就上鉤了,要給機關的下屬五十個人,統一買保險。”桂子不無得意的炫耀。

  ”那已經簽合同了嗎?”

  “合同還沒來得及全部簽完,今天只簽了幾份。畢竟人太多了,需要五十幾人的人名章,這就是我發愁的地方,對方會因此一直糾纏我的。我得跑好幾趟他們單位,估計沒有十天八天的弄不好,不過錢我倒是提前拿到了,對方給了一半款子。”

  而最后的這句話對左海佑二郎就宛如靈光一閃,讓他他眼睛發亮,態度更加殷勤。

  “辛苦你了,這筆保單做得好。剛才是我不好,態度太粗暴了。不過也是事出有因,今天是有人給我向上司告狀,我才會這么生氣。”

  左海索性摟住桂子的腰,語氣溫柔極了。

  “是誰呀,他告你什么?”桂子也因此氣順了不少,并為左海被人告狀的事,流露出氣憤和擔心。

  然而左海卻顧不上去充分享受情人帶給自己的這種情緒價值了,他現在腦子里就只顧著一件事,“錢呢?你要帶回來了,就先交給我吧。”

  桂子沒有多想,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都在這里,一共一百五十萬保費。”

  左海接過信封,指尖觸到厚厚的紙幣,心臟狂跳起來。

  這一百五十萬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救命稻草啊。

  別的不說,交給銀行是足夠了,反正一時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桂子這里至少能再拖幾天,不如先挪用一下,大不了等到合同簽完了想辦法補上就是了。

  至于怎么補上……那……大不了,到時候再用別人的保費添上唄。

  拆東墻補西墻,這種手段他用于處理自己個人債務,早就駕輕就熟了。

  而且身為支部長,還是有點小小的便利的,只是他過去一直沒被逼到這種地步罷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已經別無選擇。

  “你先去咱們常去的店等我吧,我處理完就去找你,吃完飯我還可以帶你去百貨大樓轉轉,怎么樣?高興嗎?”

  左海拍了拍桂子的肩膀,語氣親切,于是桂子便也和很開心的走了。“我的提成,這月能給我嗎?”

  “當然。這還用說嘛。”

  而等到桂子走后,左海立刻把那些錢都塞進自己的抽屜,鎖了起來。

  此時此刻,他靠在椅背上,抽著香煙,望著窗外東京高樓大廈。

  天色已經黑下來了,正如他心里的陰霾。

  剛才所產生的那點喜悅早就煙消云散,只剩下債務的枷鎖和無盡的恐慌。

  他想起自己年少時的夢想——從窮山溝里出來,在東京出人頭地,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了,讓兄弟姐妹為自己引以為傲。

  可現在呢,他不僅沒能讓家人享福,反而成了負債累累的騙子。

  不但背叛了婚姻,也即將背叛公司。

  夜幕降臨,左海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直到看見了全部的黑夜,他才下定了決心。

  沒辦法了,既然命運對他不公,那他只能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至于背叛和墮落,在生存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窗外的霓虹燈亮了起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無法擺脫的枷鎖,纏繞著他在泡沫經濟的灰燼里,一步步走向深淵。

  而就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沒想到辦公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他接了起來,這次居然是美代子打來的,妻子的聲音小心翼翼。

  “老公,你還在加班嗎,我有件事跟你商量。凜子說她最近很忙,想讓我幫忙多管管書店,所以如果你同意,我想每天多花些時間……”

  左海猛地發火,“作為一個妻子,難道家庭不是你最應該在乎的事嘛,出去拋頭露面像什么樣子!現在來兼職都不能滿足你了,那孩子怎么辦?你就那么渴望上班嗎?”

  他掛了電話,胸口劇烈起伏。

  他不是不想讓美代子工作,而是害怕——害怕美代子和凜子一樣越來越能干,害怕她自己發現這件事。

  那到時候,他這個支部長在她們面前徹底抬不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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