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其實就是這樣。
思路對了,方法對了,再加上一點運道,基本上也就成了。
就像中村豪,他憑借著為井上靖的喪儀所提供的高端殯葬品,獲得了凈心寺的認可,從此也就算初步打開了宗教市場。
再接下來,他只要穩扎穩打,注意維護客戶關系和自己的信譽,那么持續擴大業務量,打響自己的名氣,就都是自然而然,順水推舟的事兒了。
不過話說回來,趙春樹這個當師父的,其實也不比自己徒弟遜色多少。
華夏雖然有“青出于藍勝于藍”這句話,但同時也有“姜還是老的辣”這樣的諺語。
趙春樹所開辦的春善株式會社,在與禾木齋場合作的前提下,業務方面的速度甚至于還遠超中村豪的負責的小店。
而且因為有寧衛民為他規劃的美好藍圖,并且用大陸同鄉互助會給他提供人力上的,趙春樹所注冊的企業在經營內容上,相對中村的商店還要更加多元化。
除了殯葬品銷售之外,他也在開始逐步嘗試殯葬業相關的人工服務。
所以實際上,還別看他才上手干了沒多久,但已經開始走上了一條通往壟斷的,且能惠澤不少華夏同胞的暴利之路。
1991年2月3日當天晚間,伴隨著風雪加大,東京的氣溫更低了。
寒風吹得池袋站的牌嘩嘩作響,雪粒子打在臉上像細針。
但就是這樣糟糕的天氣,一個戴著眼鏡的青年卻得大老遠跑到這里來,縮著脖子,跺著腳,站在一棟高層的公寓樓下的公用電話亭前,默默的等候著什么人。
在路過的日本人眼里,他就是一條快被凍死的可憐蟲。
土氣,寒酸還有點微薄的衣著,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外國游民的身份。
否則這個時候,誰不往家里趕啊?
就是最底層的日本人,只要有家,也用不著受這樣的罪。
沒錯,這個人不是別人,其實就是兩個月前和王秀蓮、阿明一起抵日,在成田機場門口搭上大陸同鄉互助會那輛旅游車的另一個滬海人,他名叫劉波。
因為他鼻梁上總是架著副度數不準的眼鏡,來到東京后,他便在周圍的華人堆兒里,順理成章混出了一個綽號,被相熟的人喊作“眼鏡兒”。
要問他此時此刻為什么甘冒風雪耐心在此地等候?
不得不承認,的確是為生活所迫,但同時卻并不僅僅如此。
因為說實話,這事兒的原因比較復雜,其實還有報恩的因素也摻雜在其中。
敢情就在這一天的下午,大陸同鄉互助會的副會長之一,滬海代表褚浩然突然來到劉波打工的餐館,想要為他提供一份收入頗豐的臨時性工作。
褚浩然對劉波說,今天晚上只需要大概兩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就能讓他掙到八千日元。
而且這個數目還是保底,根據實際情況,還有可能更多。
只不過這份工作不是很體面,說出來有些犯忌諱罷了,那就是——抬尸工。
原本聽到這里,被嚇了一跳的劉波,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不為別的,正常人誰愿意和死人打交道啊。
雖然賺的錢是不少,可問題這活兒太晦氣了。
他劉波雖然不是什么社會精英,但在國內也有一份體面的國營廠正式工作。
跑這兒來,他居然混到了抬死人的地步?
這要是讓老家的人知道了,他哪兒還有臉回國見父老鄉親啊?
所以最初,劉波直接就搖頭,當面表示了拒絕。
可褚浩然卻不肯輕易放棄,又對他講述互助會的難處。
說原本這樣的工作是不會考慮非會員的。
你劉波才來日本兩個月,至少得再熬一個月,才能遞交申請加入互助會。
按理說,選誰也不會選到你。
但問題是現在的情況比較特殊,由于時間臨近春節,許多大陸同鄉會的會員都回國了,互助會現在能找到的人手少得可憐。
可相對的,偏偏最近東京的去世人數又在激增。
所以礙于和相關單位的合作協議,互助會也是沒辦法了,才會迫不得已,從非會員的人選里找人來臨時幫忙,以免失信于人。
褚浩然最終開出了豐厚的獎勵條件,說如果劉波愿意幫這個忙,那不但是維護了互助會的聲譽,也是替所有華人同胞保住了這份收入來源。
事后他不但會批準劉波直接成為互助會的正式會員,而且還會額外獎勵他五千積分,自己也會記下他的一份人情。
這樣一來,劉波倒是真的沒法再拒絕了。
因為錢還在其次,關鍵是互助會會員的身份真的金貴啊。
有了這個身份,他不但能從大刀物產和大刀屋兩家商店購買到更多優惠的商品,還能從互助會獲得數不清的好處。
比如租房擔保,自行車、西裝的租賃福利,更好的打工機會,以及正式會員的法律幫助,甚至就連個人名譽和信譽都能因此拔高。
現在的東京華人圈里,互助會會員的身份就是信譽的保證,辦什么事兒都能比旁人順利許多,你能亮出會員證就是一份體面。
實際上有些特別劃算的交易,比如個人物品低價轉讓或者免費饋贈,就只發生在互助會的正式會員之間,別的人再眼紅也沒用。
何況話又說回來了,劉波自己最清楚,自從來到東京這塊土地,他和另外兩個老鄉,就一直在受到大陸同鄉互助會的幫助。
比如機場門口,那免費捎上他們的旅游車……
還有他們現在的便宜宿舍,還有他現在洗碗的這份工作,都是褚浩然給介紹……
滬海人只是會算計而已,并不是沒良心。
正所謂禮尚往來。
既然收了人家那么多好處,那面對褚浩然的懇求,他是無論如何張不開口說個“不”字了。
這就是劉波現在站在這里的真正原因。
當然,作為新手,他是不可能獨自完成這么刺激的工作的,必然會安排老手來帶他。
所以褚浩然作為《東京生活》的主編,還給了他最新一期的報紙。
讓他到了地方等候的時候就拿在手里,作為和對方相認的信物。
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冷的天,他的手不能揣在兜里,還得像舊社會的報童一樣拿著一份《東京生活》在手里招搖,唯恐別人看不見。
因為這就是他的身份證明啊。
不知不覺,腳邊的雪水已經浸透了襪子,冰涼順著腳踝往上爬。
因為怕耽誤事兒,劉波今天是比約定好的時間提前了十五分鐘到達此地的,但現在他真有點后悔了。
早知道這么冷,就卡著點來了。
另外他也有點發憷,事后想想這件事,后怕是必然的。
他可從來沒接觸過死人,一想到大晚上的來這里是為了干這種工作,他胃里就翻江倒海犯惡心。
他都擔心干完這活兒,今天夜里能不能睡得著覺。
尤其他也沒有這方面的操作經驗啊。
怎么搬?怎么抬?是抓腳還是抱腰?又或是摟脖子?
他都沒抓撓。
萬一露怯怎么辦?
萬一自己搬不動又怎么辦?
需要他擔心的事情太多了。
可人就是這么矛盾,和不安忐忑相對的,又有豐厚報酬所帶來的心理補償。
他現在在餐館后廚幫工洗碗,什么雜活都得干,八小時閑不下來,被老板當牛馬一樣使喚。
一小時才六百日元,一天下來才四千八百日元。
而褚浩然給他的這趟活,答應他兩個小時就能至少拿到八千塊,這是什么樣的強烈對比。
這晚上的倆小時頂得上他平日的一天半了,哪兒說理去?
即使他心里想著自己不在乎錢,但八千円的數字終究是實實在在的,還是讓他違心的怦然心動。
說也奇怪,他這么一想吧,剛才還沉甸甸壓在心頭的不安,被這懸殊的數字沖得煙消云散,連寒風都好像沒那么刺骨了。
一切都會好的!
用不著擔心什么!
劉波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
尤其此時,他眼前的大馬路上,正有三兩成群的年輕男人正往路過的女性手里塞紙拉客。
他們穿著藏體面的西裝,搭配艷色領帶,外面套著瀟灑的黑呢大衣,腳上的皮鞋擦得锃亮的樣子。
讓酷愛時裝的他看在眼里,就更是心里發癢,既羨慕又有點自慚形穢。
他忍不住去想,這些人能穿這么一身高級的衣服,錢一定不會少掙!
劉波再看看自己身上這件洗得發白的棉服,頓時氣餒,和人家比起來實在太土氣了。
于是乎,對于金錢的渴望,忽然間就又冒了出來,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強烈。
“我得趕快賺到錢!我也要穿得亮亮堂堂的!”
他轉頭看著公寓樓的玻璃,給自己打氣,鏡片后的眼睛亮閃閃的,“就這一次,咬咬牙就過去了。”
然而也是在這個檔口,他等的人也到了。
忽然之間,一聲洪亮的京片子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哥們兒,哥們兒!你是劉波吧?”
劉波再度回頭,看見個穿黑色棉服的中年老鄉在朝他揮手,那個人寸頭沾著雪沫,臉上堆著實誠的笑。
但更讓他欣喜的是,他看到對方的手里也有一份《東京生活》。
身份確認無疑了。
“我是王亮,京城來的,褚浩然跟你提過我吧?”
劉波趕緊迎上去,拘謹地遞煙,“王哥,褚哥都跟我說了,讓我都聽你的,今天恐怕得麻煩你了。”
王亮接過煙夾在耳朵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力氣大得讓他晃了一下。
“別客氣,既然是老褚讓你來的,那就都是自己人,一切好說,我帶你。”
正說著,一輛印著“禾木齋場”四個篆字的黑色靈車也慢悠悠開過來,停在路邊。
車門打開,下來個穿藏青色制服的人,居然也沖著王亮用中文打招呼,“王桑,找到人了沒有?我們得快點了。”
劉波愣了一下——對方的中文發音是很奇怪的,明顯能聽出是日本人。
“王哥?今天不是咱們倆干這活兒嗎?怎么還有日本人?”
王亮則拉著他往車上走,低聲解釋,“尸首抬下來得有車拉走啊。這是司機山田久一,中日混血的串兒。這小子媽是東北的,爹是日本人,也算咱們半拉自己人。”
隨后還說,“你別看車上是‘禾木齋場’的字樣,可這家伙實際上是另一家公司的人,叫什么春……啊對,叫春善株式會社,這里頭的事兒有點復雜,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沒關系,你只要知道兩點就夠了。第一,咱們的活兒是山田這些人從警方手里接來,然后再給咱們發下來的。第二,一會兒干完活,就是這小子給咱們發工錢。”
說著他帶著劉波走到山田的面前,給他們相互介紹。
劉波有點緊張,畢竟在他理解中,給活兒發錢的人就是老板,更別說對方還是個日本人了。
在他的印象里,日本人對待華夏人都是態度高傲,言行苛刻的。
就像他現在打工的餐廳老板那樣,上工前先得罵罵咧咧,嫌棄他一通。
好像不這么干,他干活就不肯賣力似的。
結果沒想到這個山田居然很和氣,見面就沖劉波笑,還安慰他。
“劉桑是第一次?別擔心,我和王桑已經合作好機會了。有他帶著你工作,會順利的。”
劉波心里那點緊繃的弦松了些,覺得王亮剛才說的還真沒錯,這不就是自己人對待自己的人的態度嗎?
還真是奇了怪了。
容不得劉波再多想,靈車的后門被山田打開,在王亮的招呼下,劉波跟著他上了靈車后座去換工作服。
別說,這里面倒是暖和了。
除了一個看起來明顯是放尸首的推車,和一些令人不適的味道之外,這里也沒有什么其他可怕的東西了。
后座堆著幾套深藍色的連體防護服,還有口罩和橡膠手套。
王亮率先麻利地套上衣服,也沒忘了扔給劉波一套。
“來,學著我穿上,別沾著尸水,味兒洗不掉。”
他一邊系袖口的扣子,一邊介紹過會兒的基本流程,“咱們上樓可以坐電梯,但帶著尸體下樓就得走樓梯了,這是日本所有公寓大樓都必須遵守的死規矩,絕對不能帶著尸體坐電梯。如果違反,有人報警,那就要吃官司了。說白了,咱們掙的其實就是這份辛苦錢。至于一會面對日本警察,由我來溝通,你什么都不用說,只跟著我就行,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簽字的時候別慌,就寫你自己名字,日本警察不是外管局,不會管你是不是外國人,來東京多久了。他們也巴不得趕緊把這種事處理完,不會故意難為咱們這些人的,通常都只是走個程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