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書頁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 開年希望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國潮1980

  差不多也是同一時間,京城證章廠的車間里,新年的味道混著焊錫的味道飄在空氣里,墻上“抓生產促效益“的標語褪了色卻依舊醒目。

  站在高臺上的廠長周建林,如同給李主任報喜的邊大媽一樣的激動,藏青工裝的袖口磨出了毛邊,卻絲毫不影響他挺直的腰板。

  “同志們!1991年即將開年,我們就迎來好消息!皮爾卡頓公司的寧經理從日本給咱捎來訂單了!這個活兒要是拿下來,別說咱們年前獎金翻倍,大伙兒都能踏實過個好年!就連明年的日子也都穩了。”

  他宣布這個消息時,手里舉著張皺巴巴卻被攥得緊實的傳真紙,嗓門洪亮得震得屋頂的灰塵都往下掉。

  于是車間里瞬間炸開了鍋,金屬工具碰撞的叮當聲都停了下來。

  年輕技工小王摩挲了一把自己粗糙的手掌,指縫里還嵌著洗不凈的銅屑,他激動地站了起來。

  “真的?廠長,咱們都能接外貿訂單了!那這日本的訂單是讓咱們做什么啊?是徽章啊,還是紀念幣啊?咱們大概能掙多少錢啊?”

  廠長周建林答道,“這批頂點有較少的一部分是徽章,大概八千個。但最主要的是做高端材質的骨灰盒。寧經理說了只要樣品過關,首批先下兩萬個訂單。如果客戶滿意,后續他還會和咱們長期合作。利潤呢,具體的現在沒法定,還得細算。不過寧經理也做出基本保證了,說會至少給咱們留出四五十萬的利潤空間來。絕不讓咱們吃虧。”

  這一下更了不得,因為證章廠的職工還從來沒接過這么肥的活兒。

  但于此同時,骨灰盒這種特殊的東西,也讓大家相當別扭,心里有些矛盾。

  剛才開口的小王現在就是這樣的感受,他再一次主動發聲。

  “領導,這錢是不少。可這做骨灰盒是不是晦氣了點?這平時還好說,您說這大節下的,弄這個讓人多別扭啊?”

  這話無疑代表了許多人的心聲,一時間不少人或點頭,或議論,表示贊成。

  然而廠長可不慣他們這臭毛病,周建林皺起眉,立馬呵斥起來。

  “我說你們知道好歹不?我當然知道要過節,要不是過節,我還不至于為錢發愁呢。但現在不是頭幾年了,以前光像章,紀念章,領袖像,這些政治任務的訂單就夠咱們大家伙吃飽飯的了。現在講究市場經濟,上面已經不怎么管咱們了,亞運會也已經過去了,明年不會再有亞運會的活兒了。你們說,咱還有挑三揀四的資格嘛?我也不怕你們不愛聽,這個訂單的利潤還這么豐厚,別人求還求不來呢。是人家挑咱們。不干,傻不傻啊!現在擺在你們面前其實就兩條路,一個是顧肚子,二是要面子,沒有兩全這一說。當然,我也不會勉強你們。你們誰要不愿意干呢,就找車間主任報個名,可以不干。但有句話我得說前頭,不勞動者不得食,只有干這個活的人才有獎金。你們到時候可不興跟我鬧!”

  這下可管用了,沒什么比錢更實在的了。

  而人在挨餓的時候,什么面子都得放下。

  于是剛才還有意見的人,這時候全都想通了,沒人再敢矯情。

  只有老技工張師傅這時候湊上前來,提出了一個無法回避的技術性問題。

  “廠長,我不是反對啊。現在只要有活兒干,誰還挑啊?我也想多掙點獎金,骨灰盒就骨灰盒吧,沒什么忌諱的。只是咱們廠可是證章廠,過去從沒做過這玩意,如今第一次做,還是來自日本的訂單,可別砸了鍋。這骨灰盒憑咱們的技術水平能玩兒的轉嘛?咱們連圖紙都沒有,低端的都不知道怎么上手呢?誰知道那高端的骨灰盒什么樣啊,尺寸大小又是多少?”

  還別說,這個問題倒是個事兒,于是乎車間里又咋呼著亂起來了。

  議論紛紛中,有不少人都對此很是憂心,感覺心里沒底。

  不過好在對周廠長來說,這個問題其實并不算什么難處,只是有些情況他還沒來得及介紹而已。

  “都消停消停啊,張師傅問的這個事兒啊,怪我,沒跟大家說清楚。”

  周廠長再度振臂高呼,“其實這個骨灰盒啊,不是單獨給咱們廠的,而應該說是咱們和木雕廠、京城工藝品廠合作的項目。不少人應該知道,給咱們下訂單的寧經理是咱們的老客戶了,他當然清楚咱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的啊。所以這次,他不光給咱們活兒了,也給其他兩家廠子。木雕廠和京城工藝品廠都是做骨灰盒和骨灰罐主體的,咱們主要是負責外部裝飾。寧經理的意思是讓咱們在其他廠子提供的骨灰盒上用寶石或者玉石、螺鈿做做鑲嵌什么的外部加工。好體現出骨灰盒的奢華感和莊重感來。”

  果不其然,當這番話是終于把事兒給說明白了之后,大家明顯都松了口氣。

  張師傅說,“哦,原來不是讓咱們干所有的活兒啊,就弄個寶石鑲嵌啊。那還不好說。廠長,就等您一句話,您說干咱就干。”

  甚至還有人笑著說,“我還以為咱們為這個訂單得去招木工呢。我本來說把我二舅給請來的,現在看,沒戲了。”

  這句話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哄笑,大家的眼睛里也都有了一種信心。

  然而,就在大家群情激奮,廠長即將下令分配任務的當口,卻仍然有人看不清形勢,非要唱反調。

  剛進廠不久的大學生劉敏似乎生怕自己沒機會表現似的,從角落里忽然冒了頭,開了口。

  “廠長,先別急著定啊。我對此是持反對意見的。因為我覺得在骨灰盒上鑲嵌寶石,實在是太過鋪張浪費了。我還記得今年上級三令五申,說紅白喜事不能鋪張浪費,咱們廠還組織工人學習了。現在這么干,這不是頂風作案嘛。而且這種做法,不但過于奢侈靡費,仔細想象,是不是還有點迷信的意思呢?連骨灰盒都弄這么好,這明顯是源于舊社會陪葬的陋習啊。往后是不是還得用金銀陪葬啊?”

  聽見如此不合時宜的言論,周建林的臉“唰”地沉了下來。

  要知道,他扯著嗓門,說了半天的話,嗓子是又干又渴,就是想趕緊統一思想,趕緊把工作任務派發下去。

  沒想到好不容易大伙兒都認可了,最后居然又冒出個“吃屎份子”來攪局。

  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好脾氣,他指著劉敏,一點也不饒人的斥責上了。

  “你說你一個剛進廠的小年輕,瞎操什么心!這是日本人的訂單,你管人家怎么用呢!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還封建迷信?就顯你能,你咋不說日本人是要用外貿訂單腐蝕拉攏我們呢。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上級要怪罪,我頂著,有事兒我兜著!”

  他走下高臺,走到劉敏面前停住腳,似乎還不解氣,居然劈頭蓋臉近距離開罵。

  “你說你,才吃幾天飽飯?忘了去年廠里工資只發七成,全廠都勒緊褲腰帶緊巴巴的時候了?咱們掙點錢多不容易,開年好不容易有這么個大訂單,大家都挺高興。就你這個那個的。你讀書就是為了給人扣大帽子用的?我告訴你,你小子要這樣,吃不上大飯你活該!”

  劉敏的臉漲得通紅,低下頭不敢作聲。

  而見他如此,終于服氣了,周建林拍了拍手,才終于重新站上高臺。

  “都聽好了!這件事咱們得當重點項目辦。五天內必須拿出三個不同款式的樣品,誰要是掉鏈子,節前的獎金就別惦記了!不是我周建林對不起大家伙,只能說明你們廢物點心,沒用。”

  工人們齊聲應和,車間里立刻響起了斗志昂揚的討論聲,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干勁。

  正如周廠長所說的那樣——別人都把年豬趕到自己家門口了,自然沒人愿意錯過這能讓家里過個好年的機會。

  傍晚的京城木雕廠,木雕車間門口堆著剛買的年貨。

  看著是微薄了點,只有幾筐不大點的橘子和已經分好了的,每人一份的江米條。

  但這依然掩蓋不住廠長趙衛東奔涌而出的熱情,以及對未來的美好展望。

  他站在車間中央,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上百號工人,清了清嗓子,以無比激動的聲音向大家宣布。

  “元旦的福利先等會兒再分。我臨時通知大家一個好消息!皮爾卡頓公司的寧經理從日本給咱們廠找了活兒,做牌位、骨灰盒和佛龕,首批訂單總價大概有一百二十萬元左右。”

  話音剛落,掌聲四起,所有的工人都高興的拍上了巴掌。

  沒別的,這年頭他們這樣的廠子,最缺的就是有利潤的訂單了。

誰都清楚,接下這么一大筆活兒,別說春節前的獎金妥了,而且春節的福利肯定就不會像今天這么寒酸了  這還不算,趙衛東下一條消息產生的效果那才叫轟動。

  “還有件事啊,寧經理還想從咱們廠子,挑一批技術好的人,借調到東京去做棺木和大型佛像。具體要求年齡五十歲以下,身體健康,能吃苦,相關技術過硬,大概要在日本待三年,期間包食宿,月薪三千人民幣,干得好還有額外獎金。每年有兩周探親假可以回來。五級木工以上的人誰想去,回頭找我報名啊。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今年春節指定沒法在家過了,得在日本湊合過了。”

  他話音剛落,人群就沸騰了。

  “我去!我手藝好,身體也壯實!”

  老木匠王師傅舉起手,嗓門洪亮得震耳朵,“廠長,我才五十五,不算老啊。我兒子明年要結婚,正愁沒錢買家電呢,去日本掙得多,這好事您不能把我拉下啊。”

  另一個年輕不少的鄭師傅也擠上前,搓著手,“我也要去!我條件正好!我不怕在日本過年。對我來說,在哪兒過年都一樣,能掙著大錢回來比什么都強!前兒孩子鬧著要買個電子游戲機,我都沒錢給孩子買!廠長,咱都是當爹的人,您就給我個機會,讓我出去給家里掙點錢吧。”

  工人們爭相報名,有的當場拍著胸脯保證,還有人悄悄拉著趙衛東的袖子,死纏爛打的懇求。

  沒別的,其實就是大家伙窮怕了。

  當天晚上,趙衛東和副廠長張濤在辦公室里加班,桌上的搪瓷缸里泡著濃茶,茶梗都沉底了,倆人還在一起消化出國人選方面的副作用呢。

  宣布這條消息的趙衛東此時已經感到了相當的后悔。

  “這可怎么辦啊?我還以為沒人愿意去呢。沒想到想去的人這么多,不符合條件的也都鬧著要去。這名單怎么定啊,我這頭都大了。”

  他揉著太陽穴,滿臉愁容,“而且長此以往,咱廠的骨干都被挖走了,以后廠子還怎么開?”

  張濤喝了口茶,嘆了口氣,“廠長,我理解你的難處。可問題是,咱也得理解大家的難處不是?現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連掙外快的機會都沒有了。什么太師椅,八仙桌,那都是過時的玩意了。人家都要組合柜,哪怕是破三合板的東西呢。所以您想想,好不容易有這么個機會出國,而且一月工資就相當于國內兩年的收入,傻子才不去。誰能不動心?說實話,我要不是副廠長,我要會點手藝,就連我都想去。這廠長不干了我都樂意,寧經理給的實在太多了。”

  他頓了頓,又笑了,“不過話說回來,咱們也得慶幸。外頭小作坊四處林立,咱們這樣的國營廠多是朝不保夕,幸好咱們還有這么一位大客戶。否則要是沒有寧經理長期以來的關照,咱廠說不定早黃了。這真是又高興又犯愁,痛并快樂著。”

  趙衛東點點頭,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遠處居民樓的窗戶里透出暖黃的光,隱約能聽見幾聲鞭炮的聲響。

  他不難想象,廠子里的工人們此時應該都在家里,為即將到來的出國機會和老婆孩子一起盤算著吧?

  也是,這個時候,無論什么都遠比不上1991年開年的溫飽與希望重要,這才是最實在的年味兒。

  請:m.fozhldaoxs.cc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