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縣這邊的產業,一直都是中村在替我管理的。具體的情況,他最清楚,隨后會向你進行說明。至于流動資金方面,我現在就可以告訴您。我應該可以從東京撤走一筆錢。大致的數目應該有兩億五千萬日元到三億日元左右。”
趙春樹如是說。
“兩億日元到兩億五千萬?也就是說,您的手下有一百多人,平均到每個人頭上,應該差不多在每個人兩百萬日元左右。是這樣的嘛?”
“有點少是吧?”
聽出了寧衛民的潛臺詞,趙春樹不禁面容帶上了幾分難堪,聲音里也透出了幾分無力。
“或許有些讓你為難了。我當然清楚,這筆錢放在銀座也就剛夠開一家像樣的酒吧。但這就是我目前的全部了。也不怕你見笑,連這筆錢其實也是托你的福才留下的。因為前段時間,我也是在股市炒股票被嚴重套牢了。如果不是阿霞知道后告訴我,說你們早都已經清盤了,建議我全部賣出,不要對股市再報什么幻想。我就連這些錢怕也拿不出呢。”
寧衛民倒沒想到還有這事兒,忍不住就是莞爾一笑。
但他也知道趙春樹怕是賠慘了,尤其顧忌到對方的顏面,嘴里隨即連忙寬慰,“不不,您誤會了,其實錢這東西用來做生意,無論多少,永遠都不夠的。您的資金雖然不算多,但也不是普通人能隨意拿出來的數目,已經可以做不少事了。關鍵還是得找到真正適合您目前狀況的生意,如果投入的項目不適合您,投資越多虧損越多,只有找到正確的項目,才是最重要的。”
寧衛民的話,深合趙春樹的心意,于是接下來便輪到中村豪來匯報相關情況了。
“千葉縣主要的經濟支柱是靠石油化工、鋼鐵等重工業,還有一個轉運港口,經濟狀況比較單一,而且很大程度還需要看東京的臉色。所以我們在這里主要賺的都是港口工人、海員和煉鋼廠、煉油廠這些工人的錢。”
“我們在千葉縣主要收取保護費的地方,大概有五六條商業街,商戶多是些平民餐館和居酒屋。酒吧,斯納庫,夜總會什么加起來只有五家,兩家扒金庫,三家咖啡店,就是這樣了。每個月大概有三百二十萬日元的收入。”
“除了這些,我們在千葉縣還有一家財務公司,一家迷你棒球場,一個建筑公司,兩個愛情旅館,和一個溫泉旅館。啊,溫泉旅館就是這家‘大竹之湯’了。但不是所有企業都能賺到錢的。而且千葉縣的消費水平也要比東京低很多。”
“電玩城和建筑公司目前都在虧損,每月加起來大概要虧二百四十萬日元左右。兩個愛情旅館每月利潤只有一百三十萬日元左右。迷你棒球場基本持平。最賺錢的還是財務公司和這家溫泉旅館。財務公司因為兼做放貸和跨境業務,差不多有六百萬日元左右的利潤。溫泉旅館有五百萬。總之,每月收支相減有一千三百萬日元的利潤,再繳納各種稅款之后,大概能有一千萬日元的純收入。”
一千萬日元的純收入!
這就是日本千葉縣一個百人幫派的全部利潤!
果然是小地方。
在寧衛民看來,這筆錢也就和原先阿霞在銀座開夜總會的收入差不多。
可那個時候,阿霞只需要養活自己身邊的十幾個兄弟而已。
趙春樹今后可是需要養活一百二十口子人呢。
再說了,趙春樹可是江湖大佬,已經這把子年齡了,不但要為手下謀生計,自己也肯定有家庭拖累。
而且人無完人,誰知道他是不是像洪漢義那樣,外面包養著好幾個情婦。
要是這樣的話,這每月一千萬円的收益就是都給他,怕也是只夠他自己過緊巴巴的日子的。
寧衛民只是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趙春樹為什么會著急擴充財源。
而按照他大致估算,起碼得有月收入兩三千萬日元的生意,才能真正解決趙春樹他們這伙兒人的生存需要。
于是一時之間,他頗感棘手,全神貫注開始思考,以當下日本社會的情況,到底有什么生意適合趙春樹這些人去做的。
而看著寧衛民凝神沉思,變得沉默不語起來。
趙春樹和中村豪也不知不覺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別說不敢說話了,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惟恐干擾了寧衛民的思路。
只是他們左等右等,等了差不多十分鐘了,也沒等到寧衛民的一句話,反而越發見寧衛民的神情變得凝重起。
于是師徒倆面面相覷下,希望越來越少,眼神也漸漸暗淡。
說實話,他們其實知道這事兒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但趙春樹從阿霞的口中了解到的寧衛民,其商業手段偏偏是那么的神奇,讓人忍不住拍案叫絕,所以這才讓他們抱有了一絲可以得高人相助奢望。
可惜希望越高失望就越大,直至見到此時此刻寧衛民也一樣想不出好辦法。
他們終究還是不得不清醒過來,認清這件事本就是死馬權當活馬醫的本質,接受就連寧衛民也難以幫到他們的殘酷現實。
“寧先生,一時沒有好辦法也沒有關系。咱們先用飯吧。年底了,最近你也一定很繁忙,很辛苦吧。這事兒不急啊,你能來就是給面子。今天呢,不妨就當來放松一下。”
趙春樹他忽然開口了,這番話的用意無非是給寧衛民一個臺階下。
不得不說,他確實是個厚道的長者,雖然寧衛民已經看似沒能力解決他的困境了,但他也不希望寧衛民為此難堪。
而他這么一說,中村豪便也附和起來,“是啊,寧先生,我來為你倒酒。烤牛肉我讓人再換一份來好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同樣是個厚道的徒弟,萬事只以師傅馬首是瞻。
而且待客極為熱情,并非那種見風使舵的市儈之徒。
如此一來,寧衛民哪怕還有不少問題沒能琢磨通透,但因為心中對倆人的態度甚感欣慰,也不好再一言不發了。
“等等,吃飯飲酒先不忙,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請教,才能為趙先生提供建議。我想知道,如果你們留在東京不走,那會怎樣?”
“什么?留在東京?”寧衛民這話出口,別說趙春樹吃了一驚,中村豪更是嚇了一跳,他本來正在倒酒的手,都是一抖,潑灑了不少在桌上。
而他這次也終于忍不住僭越了,頭一次搶在趙春樹前面喊了起來。
“不,寧先生,這種事是絕不能發生的,連想都不能想。脫離稻川會,還想留在東京的話,那就是對稻川會最大的侮辱,任何一位稻川會的高層都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如果我們真的這么做了,就是對整個雅庫扎規矩的挑釁。別說找不到援兵,連替我們說話的人都不會有。那我們的下場只有一個,就是成為所有雅庫扎的公敵,被所有稻川會的組織當成敵人圍剿,最后只有全員覆滅一途。”
“不不……”寧衛民趕緊解釋,“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們只交出過去的生意,而是讓你們徹底放棄過去的謀生手段。我要你們不再收保護費,不碰放貸,不去走私,不包娼庇賭,和一切社會認為有害的行業,不道德的產業,做完全切割。以后你們在東京只從事正當行業。這難道也不可以嗎?”
中村豪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他腦子還是不夠快,簡直被炸蒙了。
沒能一下子領會寧衛民話里嘗試探究討論的深意。
他現在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寧衛民是在要求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這怎么可能?
但趙春樹卻聽懂了,寧衛民是在與他探討,讓他們逐步洗白,回歸主流社會的可能。
說實話,他也希望能如此。
但想了想,還是認為此舉并不可取。
“恐怕也不行,仍然會在稻川會引起誤會的,沒人會相信這一點。畢竟我們還保留了千葉縣的地盤和‘箱屋一家’的組織建制,除非……除非我們連‘箱屋一家’也交出去。但是那就不是退出稻川會了,而是宣布原地解散。徹底放棄所有!”
“那就原地解散!放棄所有!”
寧衛民的聲音并不大,但對于趙春樹和中村豪而言,他一句話卻等于直接敲擊在了他們的心臟之上。
他們兩個看著寧衛民都是瞠目結舌,被震撼的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寧衛民半天沒開口,這一開口給他們的竟然是這樣決絕建議。
“可……可是……
”中村豪支吾了良久,才終于擠出一句,“那我們以后就沒有絲毫退路了?萬一我們轉成正行經營不善,我們又該怎么辦?”
而面對中村豪瞪得溜圓的大眼珠子,和趙春樹陰晴不定的臉色,寧衛民剛才還緊皺的眉頭卻反而松開了。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一樣,頗為自信的說,“恕我直言,你所謂的退路,那只是一個月收入一千萬日元的退路,而且還是建立在日本經濟不進一步下滑的基礎上的。而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從東京離開,同時還失去了稻川會的保護,今后作為一個獨立的雅庫扎組織,只能困守千葉縣這樣的小地方,需要獨立面對來自警方和同道中人的壓力和侵擾。這不是退路,而是自縛手腳的牢籠。”
“牢籠?”
中村豪顯然被寧衛民毫不客氣的話打擊到了。
他看了一眼趙春樹,沒容對方阻止自己,就憤憤不平的搶著反駁。
“箱屋一家可是我師父當年好不容易奪得的基業,千葉縣也算是我師父的起家之地。怎么在你的口中,就這么不值一提嗎?我們有這一千萬日元,至少能保證有飯吃。”
對于對方的態度,寧衛民完全可以理解,但他還是要說。
“抱歉,賬可不是這樣算的。我知道這么說會讓人很難接受。但我還是想問問,這一千多萬日元難道很多嗎?你們不是有一百多個人嗎?換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每個人哪怕打最便宜的工,一個月的打工收入都要超過兩千萬日元了。相比起來,這一千萬日元算得了什么?”
“當然,你或許可以說,你們千葉縣的這些產業,本身就為你們的人提供了工作。那一千萬是最后減去所有開銷的純收益。可是千萬別忘了,你們的生意很多都是灰產啊。這就導致你們經營這些生意的隱形成本會很高。或許可以逃些稅款?可難道你們不用打點的嘛?不用忍受警察盤剝的嘛?如果你們和其他幫派發生沖突,或者因為法律擦邊被人舉報。難道也不用打官司,付傷藥費的嘛?”
“何況為了保住這份產業。你們還必須得放棄很多東西呢,絕不是沒有代價的。首先,就是放棄了東京的市場,你們自己說,千葉縣的消費水平和東京不能相比。這就足以說明要賺錢就必須去經濟繁榮的大城市,無論如何,都比小地方的機會多。”
“其次,你們如果繼續作為雅庫扎存在,那還必須忍受社會的排斥。要知道,沒有一個正當的商人愿意和雅庫扎做生意,因為需要面對不確定的風險。也沒有哪個普通人愿意光臨雅庫扎開的店,因為有可能會遇到暴力事件。誰愿意在有可能發生械斗的的地方消費呢?”
“請相信我,我對你們這一行絕對沒有任何偏見。但我也早就注意到了,雅庫扎開的店,光顧的多是同類,普通人的比例很少。所以同樣是開餐廳、開旅館,你們的收入會比普通人經營的少一半。不是因為你們都不擅長經營,更主要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民眾的排斥和客層的區別啊。肯冒風險來的人都是膽大之徒,或者別無選擇。”
“在就比如你們這家溫泉旅館,在我看來,生意雖然不錯,可你們的人在經營方面是插不上手的吧?在這里還看不到太多的幫派痕跡。你們剛才要不說,我都不知道這里也是你們的產業。當然,這種也有一定占據了地利的原因,畢竟溫泉也是需要有資源的。加上這里也沒有太多同業競爭,當地人可能沒什么其他選擇了,才會來這里。”
“總而言之,事實就是,千葉縣的這些產業在今天已經不再是優質資產,而是變成了你們的包袱。你們必須扔掉才能輕裝前行。否則抱著這個包袱,你們只能困在這里等死。要么自己餓死,要么被別人吞掉。或者哪一天被日本警方徹底清算。再不會有其他的可能。但如果你們肯徹底上岸,有破釜沉舟的勇氣的話,首先,你們就會先免除大部分的法律風險和社會排斥的負面性,讓自己的生命和財產安全獲得最大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