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利亞看似大膽至極的預言沒有出錯。
從1990年的三季度開始,很多日本人都感覺到天塌了。
因為日本社會的平均失業率已經驟然飆升到3.4了。
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樣的失業率也不高啊,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其實這么想的人,只能說對日本社會的特殊性還不夠了解。
要知道,日本當時整個社會,大家都習慣了終身雇傭制。
在當時,絕大多數的日本企業員工,都可以獲得企業不輕易解雇的承諾,安心的在同一家企業干到退休。
可以說日本人在拿著高薪的同時,還享受著類似于社會主義國家鐵飯碗一樣的待遇,那是相當幸福。
可惜,隨著經濟泡沫的破裂,這一社會穩定根基也動搖了。
隨著大批中小企業的率先倒閉,失業率迅速增加,而且倒閉的企業數量也以指數增長。
就業危機突然之間就像洪水猛獸一樣的來了。
大批日本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失去了工作,自殺率也同步飆升。
說白了,丟掉工作這種事兒,跟他們整個社會的價值觀是格格不入的。
過去被保護的越好,現在所承受的精神打擊就越大。
因此以日本人脆弱的心靈,很多人都接受不了,許多人都極端的認為,沒了工作就沒有了一切。
房貸怎么還?車貸怎么辦?孩子的補習費怎么辦?
就更別提自己老年之后的生活了……
雖然從理智的角度出發,實際情況未必真的就如此凄涼。
但正如一個從小生活優渥的公子哥兒,突然發現父母雙亡,家族企業破產,今后得靠自己打工才能存活一樣。
僅僅是想到自己未來生活無依無靠,所需要面對種種未知,就足以把人嚇個半死。
正因為這樣,如果非要說日本當下所面臨的經濟危局還有什么好的地方,那恐怕就是這場經濟災難,也在不經意間,悄然改變了日本勞動力短缺的狀況。
東京的求職市場很快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炙熱溫度。
無論是因為投機受挫的人,還是因為原有企業破產而失去了工作的人,此時都成了沒頭沒腦的蒼蠅,他們饑不擇食,迫切的尋找一份新的工作來保證自己生計。
以至于過去許多沒有人愿意干的工作,現在都成了被人爭搶的香餑餑。
例如,東京以勞動強度大和薪水低著稱的連鎖餐飲店薩莉亞,去年一度出現了上百的職位缺口,導致他們不斷減少店面和營業面積。
結果現在一下子就招滿人了,而且用餐的客人天天排隊,薩莉亞反而迎來了最佳的擴張發展機遇。
還有壽司郎這家經營回轉壽司連鎖品牌,過去不得不聘用大量兼職學生來維持品牌的經營和運轉,但現在社會環境不一樣了,他們可以用那些愿意獲得穩定工作的正式工來替換原有不穩定的臨時工。
而日本的三大船務公司之一,日本郵船株式會社,也很高興看到很多水手重新回到了他們的工作崗位上。
甚至還有幾位船長,也在投機市場中輸掉了他們一生積蓄后,重新回到公司求職。
同樣的事情當然也發生在銀座。
千惠美很快發現,原本是年底最忙碌,用人最發愁的時節,來銀座尋找工作機會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保安、侍應生、女公關,應有盡有。
不但挑選的余地大多了,而且這些職位的薪水要求也開始因為激烈的就職競爭而降低,這在某種程度上等于替銀座這些媽媽桑節省了用人成本。
再加上就快要到圣誕節和新年了,消費市場很可能會反彈。
如果客人足夠多的話,確實是可以大賺一筆的好機會。
甚至在千惠美正準備聽從瑪利亞的建議,打算去物色真正王牌小姐的時候,根本就沒用她去尋找,一個曾經的王牌小姐就自己送上門來。
那是1990年11月24日的傍晚六點。
在擦黑的天色中,剛剛在美容沙龍做好當天妝容和頭發的千惠美走進自己店里,還沒來得及脫去身上的羊絨披肩,她的調酒師就來通報。
“媽媽桑,有人要求面試。”
“噢,是哪位啊?”
調酒師以眼神指著角落里的一張桌子。
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隨之站了起來,對著千惠美恭敬地鞠躬致意。
乍看之下,那女子的年齡大概三十歲出頭,身上穿著棕色的和服。
千惠美覺得眼前這女子很懂穿著打扮,搭配和服的寬腰帶很有品味,給人一種低調又不失莊重的感覺。
雖說她身上的和服不是多高級,但整體搭配有格調,風雅不俗,行禮致意也落落大方。
她略施淡妝的臉蛋顯得美而不艷,特別能給人好感,身形也很優雅。
那名女子來到千惠美的面前,小聲問她,“請問貴店可不可以雇用我?”
說著,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旁邊調酒師和已經來上班的幾個小姐們,
“你要應征嗎?”
由于千惠美對她印象非常好,便微笑地看著對方問道。
“是的。沒人介紹就冒昧前來應征,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還是想請求您,能否讓我在這里當女公關呢?”
女子的態度顯得有些焦慮,隱隱能看出一絲卑屈。
“嗯,你先坐下吧。”
說實話,如果按照千惠美的心意,她當然非常希望找二十五六歲的小姐,就像她自己如今的年齡。
不是因為年紀相近談得來,而是因為以經營者的角度來看,這個年齡的女性才是最優選擇。
首先,沒有了二十歲之前不切實際的幻想,卻有著女人巔峰時期最動人的顏值,而且還不失活潑,兼有成熟風韻。
在待人接物方面和也更老道,包括對社會的了解也不會太幼稚。
見識越多,腦子越活,和那些老板閑聊,才更容易產生融洽的氣氛嘛。
同時也因為這個歲數的女人,年齡上的危機感也很明顯,距離下坡路只差一步。
那么無論賺錢的動力還是對工作的態度也都是峰值。
至于眼前這名女子,正因為她略施淡妝的關系,眼角的皺紋似乎特別明顯,一眼就能看得到。
坦白說,年齡上其實稍微有些過大了,少說也有三十一二歲了。
要是再趕上個文靜的性子,迭加在一起,并不容易討客人的歡心。
不過,她穿和服的樣子是如此得體,她無論是姿色或穿著打扮都很出眾,這又是加分項。
所以綜合衡量下來,使得千惠美仍然對她產生了一定興趣。
并不排斥仍舊有可能雇用像她這樣一個令人印象出眾的女人。
總之,千惠美還是想先坐下來,了解一下這個女人的來歷再說。
“對不起,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望月洋子。”
應征女子雙手平放在膝前再次欠身說道。
她坐的姿態沒有半點矯飾,其所有舉止的細節,被千惠美看在眼里,就知道她應該不是這行新手。
于是除了同樣報上自己姓名,千惠美也很客氣地問道,“洋子小姐,看你的樣子,應該不是第一次應征這樣的工作了吧?難道你以前就做過女公關嘛?”
“是的。您說的沒錯,我的確曾經做過這樣的工作。而且一直都是在銀座。”
果不其然,望月洋子給出了千惠美意料之中的答案,這證明她沒看走眼。
努力克制住內心的一點小得意,千惠美繼續拿捏著姿態再問,“那么,你能說說相應的工作經歷嗎?你此前是在銀座哪一家店工作過,又為什么選擇離開?”
這其實是一個相當常規問題,任何一個老板用人,恐怕都會詳細打聽一下對方的履歷。
但也不知道為何,對這個問題,望月洋子卻顯得有點不安,連回答都慢了半拍。
“我……我此前是在一家名叫‘花海’的夜總會工作,之所以離開……其實……是因為店被賣掉了。”
“哎?花海夜總會嗎?你是說四丁目十字路口東北的那家?”
“是啊,看您的樣子,似乎對那家店有印象?”
望月洋子客套性的勉強笑了一下。
然而千惠美卻忍不住有些欷歔的感嘆起來。
“當然有印象,那可四丁目十字路口的店啊,銀座最好的頂級俱樂部至少有一小半聚集在那里,恐怕銀座的媽媽桑經過哪里都要多看幾眼吧……”
這話并不夸張,如果說銀座的俱樂部也有圣地的話,四丁目的十字路口應該就是。
那里的店鋪是整個銀座房租最高的,起碼要比銀座其他地方的店鋪貴三成。
想當年,對才剛入行的千惠美來說,那里的幾家店可是她朝思暮想,也要去工作的地方,是她好長一段時間努力的方向。
至于她后來加入的赤霞俱樂部,雖然在瑪利亞的經營下聲名鵲起。
無論是客人層次,還是業內口碑,如今已經不遜于四丁目十字路口的幾家俱樂部。
但畢竟開業時間上,赤霞還是要比四丁目的幾家晚一些,真要論資排輩,赤霞只能算是同業里的后輩。
所以由此可知,如果這個望月樣子沒說瞎話,她真的是在這樣頂級的俱樂部工作過的話,那她各方面的素質一定很優秀。
這就相當于花海俱樂部已經替千惠美篩選過了。
畢竟平庸一點的人,甚至哪怕是條件不夠出色的人,都絕對不可能被花海這樣的知名大店相中的。
說實話,這個時候,千惠美就已經感覺到自己今天應該撿到寶了。
她心說了,怪不得這個望月洋子無論是和服的穿法或應對進退的態度都很專業,原來是從銀座久負盛名的大店里出來的,真是名不虛傳。
不過隨即她又察覺到了對方話里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忍不住詫異的追問,“咦?可是……我記得花海俱樂部至少一年半以前就賣掉了啊。那這么長的時間里,你在做什么?難道此后你沒去別的店工作?”
結果這一問,對方更顯局促了。
相當尷尬的支吾了半天,望月洋子才終于坦白了實情,“我……確實沒去別的店里工作,因為首先是我那個時候已經準備嫁人了,至于其次是……因為那家夜總會其實就是我開的,是我親手把花海給賣掉的……”
這一下,終于輪到千惠美驚呆了。
這種局面該讓人如何反應啊!
就像一個小劇團為了擴大業務想要招聘幾個臨時演員,可結果卻發現應試者里居然還藏著個已經隱退的大明星。
不得不說,對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大神,千惠美一時之間真有點不敢相信,也有點哭笑不得。
不過經過進一步詳細的了解,她其實不難斷定望月洋子說的都是實話。
尤其因為彼此同是女人,對于對方所經歷的一切,她也很難不報以同情。
敢情在一年半之前,望月洋子還在過著極為優渥的生活,對世人展示著自己光鮮的一面。
她因為能說五國外語,擁有碩士學歷,二十三歲就成為銀座王牌小姐,二十七歲就開辦了花海夜總會,并且擁有了令人羨慕的穩定客層。
1987年,望月洋子過生日的當天,收到客人贈送的花籃超過三百個,價值一千萬日元。
最驚人的是還有個極為豪爽客人,送了一座由一百五十瓶高檔香檳組成的香檳塔。
價值一億日元!
就這個送禮的紀錄,直到目前也沒聽說有人打破。
由此可見,幾年前的銀座,望月洋子也是這個圈子里一個頗為引人注目的傳奇人物。
但是,女人終究是最在意自己年齡的生物,日本又是個以家庭貢獻來定位女性價值的社會。
在婚戀方面,望月洋子可做不到免俗。
她骨子里還是比較傳統的類型,是渴望相夫教子的那種女人。
于是到了1988年,已經年過三十的她,就開始考慮結婚的問題。
在銀座工作的十年里,她當然交往過不少名門家庭的對象,但是到了談婚論嫁的那一步,無論是誰,都希望她把俱樂部關停,專心家庭。
再加上當時日本股市和樓市氣勢如虹,把錢投在哪里好像都能賺錢。
相比起來費心費力經營夜總會其實反而不劃算。
這一行,為了討客人的歡心,必須得拿出全心全意來,顯得非常的辛苦。
于是望月洋子礙于這種情況,也就決定把店賣掉,干脆拿著六億日元的嫁妝,嫁給了一個信托公司的社長。
然而熟料新婚生活才不過一年初頭,她還沒有孩子,她的社長丈夫反而在外和一個外國模特有了私生子。
這還不算,就在她和丈夫為怎么處理這件事天天爭吵,甚至為了離婚如何切割財產的事兒,鬧到對簿公堂的程度之際,偏偏日本的股市和房市又都先后崩壞了。
最終的結果就是她的處境凄涼無比,兩手空空,什么也沒得到。
不但婚姻不復存在了,家庭沒有了,婚前帶來的六億日元和夫妻兩人名下所有的共同財產都被市場蒸發了。
而且除此之外,她還需要分擔婚姻存續期間夫妻共同投資造成的五千多萬日元的債務呢。
這種事兒比電影劇情還要狗血,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但偏偏這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現在的她其實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幾乎一夜之間,她就從高高在上的貴夫人一下子淪為了朝不保夕的乞丐。
而為了生活,她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也只能回歸銀座,重操舊業了。
“原來是這樣子啊,那你可真是夠辛苦的,這簡直是接二連三的厄運啊……”
充分了解到望月洋子的苦衷,千惠美不免要替她唏噓一番。
“確實如此,什么災禍都讓我趕上了。大概是我此前太不懂得珍惜幸運了,才會得到這樣的懲罰吧。”望月洋子則以苦笑相對。
“別這么說,像你這樣的人,已經足夠優秀,一定有機會重新開始的。”
千惠美的善良促使她繼續好言勸慰,不過,顯然對方需要的是更實際一些的東西。
“可像我這種上了年紀的女人,工作已經不好找了,所以今天才回自告奮勇來這貴店應征。不知媽媽桑現在是否愿意聘請我?”
話說到這里,顯然已經到了該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不過由于有些問題還想不明白,千惠美一時間仍然難以做出是否留下對方的選擇。
“媽媽桑,我不適合嗎?”
等了片刻,看著千惠美為難的神情,望月洋子以為千惠美在嫌棄自己。
不免露出擔心的表情,滿面愁容。
“并不是不適合”
“那您這是……”
“如您看到的,我的店在銀座只能算是很普通的一家,不比您過去經營的店鋪,而且您是行業的前輩,我想不明白。您為什么非要來我這里?以您的履歷和條件,難道去那些名店不是更好嗎?”
“不,并不是這樣的。”
望月洋子急切的聲明,“坦白說,四丁目現在的幾家店鋪我也去過了,然而由于過去一些生意上的矛盾,我沒有得到任何一家店鋪的錄用,反而得到了不少嘲笑和奚落。所以,我也想明白了,與其勉強自己加入那些熟人都在的名店,恐怕我也很難和其他人友好相處。還不如來您這樣的店,才能真正體現我的價值。”
她說完這話,等候了片刻,見千惠美似乎還不為所動,索性自降身段到底,干脆拋出所有的底牌。
“您放心,您聘用我絕對不虧的。雖然我已經退隱這么久了,但有些客人因為與我的前夫在業務上有交集,這些年來,我還是一直有聯系的,我可以保證每個月至少會給店里帶來一千萬元的生意,如果到不了這個數目,我可以不要酒水提成。至于日薪,我也不敢有過多的要求,日薪六萬円……不,只要五萬円就可以,您同意嗎?”
這個條件真的很可以了,要知道,赤霞的頭牌小姐可都是日薪十萬円起步的。
千惠美曾經拿的就是這樣的待遇。
尤其替瑪利亞管理赤霞,做代理媽媽桑的時候,她的日薪甚至是十五萬円一天。
而在她看來,除了年齡稍長算是望月洋子身上弱勢,其他方面,對方幾乎樣樣都比自己強,甚至身上還有一種很像瑪利亞的某種東西。
于是千惠美也無法再堅持無動于衷的樣子了。
她馬上收回了“讓我考慮看看吧”這樣的臺詞,而是改口,“你的條件我答應了。不過,你今天還有其他的事情?如果沒有,能去辦公室幫我看看最近幾天賬目嗎?給我點經營方面的指點好不好?我今天就可以付你薪水的……”
這樣的表態,登時就讓望月洋子整個精神快活了起來。
雖然不合規矩,有點不按常理出牌,但這卻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轉機。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今后還請您多多指教。”她恭順地站了起來。
“別這么客氣,我也要請您多關照呢。”千惠美也滿心歡喜的回應著。
看著眼前這個意外用極低代價獲得的人才,她現在的心里琢磨的只有一件事了。
怎么才能為自己長期保住這個人才呢?
如果馬上把這件事告訴瑪利亞,會不會自己的人被搶走啊?
可是瑪利亞又是那么關照自己,不說也不太好……
嗯……到底怎么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