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簽好了幾套購房合同，交付了十萬塊定金，再與圓腦袋的孟經理揮手作別，坐上虎頭奔馳的后座之后。
米曉卉才好不容易逮到了問詢的機會，急不可耐向羅廣亮問出了藏在心里已久的諸多問題。
“三哥，剛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我是說，那四合院你怎么就要了？還額外買了好幾套樓房？”
“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們本來就是要收房的。否則不是白來一趟……”
“可是，那房子你不是不看好嘛，你明明說四合院是漢奸住過的，還那么破舊。那些樓房又那么遠……既然不好，干嘛還花冤枉錢……”
“嗨，你說這個啊。那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褒貶的是買主。我呀，其實是看好的，也誠心想買，才會挑他的毛病。至于為什么挑他的毛病？不外乎是想壓他的價罷了。”
“壓價？你明明多花錢了好不好？多花了一倍呢，原本三十萬都變六十萬了。”
“你這丫頭，你就光看我錢花多了，卻不想想房還多了呢。實話告訴你，要是不算那幾套樓房。那套四合院等于對方三十萬就賣給我了，比他要價少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呢。原本我也就想侃個五萬塊而已。這還不便宜啊？”
“那……那你下的本兒也大了，都說生意場上風險大，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陰天，哪兒塊云彩下雨，你就不怕買來賠了？”
見米曉卉思想如此單純，羅廣亮忍不住微微一笑，為她詳細解釋起來。
“賠？如果你利潤空間足夠大，那是不可能的。就那幾套樓房，地點是不咋樣，可便宜啊，建筑成本都得有一千四一平米了。我買的價格也只有一千二一平米。孟經理他們是國營單位，借貸款造房子，要付利息的，現在著急套現才會低價賣給我。我又不急，慢慢找買主，肯定有的賺。房子又擱不壞。還能收租金。”
“而且你知道房子最值錢的地方在什么嘛？不在房屋新舊，也不在房屋格局，關鍵在地界啊。今兒我最得意的就是拿下這四合院，你看看這南鑼鼓巷什么地界？周圍有什剎海、景山公園、北海公園、故宮、天安門廣場。都是旅游景點。要是用來做生意，或者是租給外國人，怎么都合適啊。”
“你知不知道，就這樣的地界，這樣的院子，十年前買多少錢？才三四萬而已，現在改革開放了，游客和外國人也多了，價格就上去了。那個孟經理啊，說是內行，其實二把刀。他就沒想明白這點，剛才跟我掰扯的都不是地方，否則的話，他咬死了不松口，價格是降不了多少的。他不滿意價格完全可以捏在手里再等等，誰知道十年之后，這院子值多少錢？要是再漲五十萬也說不準啊……”
盡管米曉卉為之信服，但五十萬這個數兒，還是讓她忍不住咂舌。
“再漲五十萬？這也太夸張了。”
羅廣亮卻無比篤定，對這一點毫不懷疑。
“你還別不信，這就叫物以稀為貴。我也不瞞你，其實衛民臨走時，著重托付我替他買的房，就是這種好地界，有歷史的四合院。這院子洪承疇住過的又怎么了，就是李蓮英的也沒關系啊？因為這種房源是很少有的，過去私房改造，讓大多私人擁有的四合院都變成了公有房，后來就成了房管所管轄大雜院，像這種還能做私人產權交易，也沒了住戶的就更少。”
“我呀這幾個月下來，其實也沒收著幾套。除了今天這套啊，就是城東區總布胡同買了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兩進小院，還有什剎海北岸買了一個帶后院的三層小樓。那個聽說好像是過去八大樓之一慶云樓。其他的再沒有了，三進的院子我就沒見過。像咱康大爺的大花園子簡直可遇不可求的絕品。我估計這輩子我也碰不著了。那這樣的房你說能不值錢嗎？以后繼續價格上漲是必定的。有句話衛民說得好啊，錢是可以印的，這樣房卻沒辦法憑空變出來。”
“而且你得知道，好多海外回來的老華僑最喜歡的就是咱們這個四合院，就像咱七姑姑似的。壓根就不怕花錢。不是我說啊，那個孟經理太懶，或者是不懂得貨賣一張皮的道理，你想想，買輛自行車，還得擦干凈了呢。現在我要是花十幾萬，把今兒買來的院子收拾的漂漂亮亮的，讓人一看就喜歡，又恰巧遇著個喜歡四合院的海外華僑，哪兒還用等十年？現在一百萬賣掉也不奇怪。”
此時的米曉卉已經聽得頻頻點頭，感覺長了不少見識，不過她一琢磨，好像仍有一個問題讓人迷惑。
“三哥，不對吧？既然這種四合院這么稀缺，那剛才那人說還有個廣寧伯胡同的四合院，你怎么沒去看看呢？而且直接就不談了，難道是那房子你早知道有問題？”
而這次羅廣亮也是真心露出了欣賞的目光。
“你這丫頭倒真是細心，確實是長大了啊，這都讓人發現了啊。實話跟你說，不是那房子有問題，而是地方有問題。衛民臨走的時候，照著地圖給我圈了幾個地方，說那些地方的房子不讓我買，因為留不住，在政府舊城改造的規劃內，肯定得拆，而且政府還給不了幾個錢。那個孟經理剛才說的廣寧伯胡同恰巧就是其中之一，我要買了，就掉坑里了。”
如此一來，米曉卉才終于釋然，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
“哦，難怪都說無奸不商，三哥，沒想到你也學的這么油了。”
“瞧你說的，生意場到處都是爾虞我詐，想賺錢原本就不容易。何況買房置地，又不是買蘿卜白菜。衛民把這么重要的事兒托付給我了，我要不想搞砸了，哪兒能不講點策略啊。”
“嗯這倒也是，三哥，你現在說話可真有水平。我一直都覺得你挺了不起的，現在，你簡直都快成我偶像了。哎，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就像那個港城黑幫片里那個老大……”
米曉卉的認可，似乎也給了羅廣亮相當的自信。
他哈哈一笑，隨即便從身上掏出一千塊錢來，相當愉快遞了過去。
“什么黑幫老大啊。三哥現在可是本本分分的商人。而且我就是再有水平也沒你有水平。你可是正經的大學生，一肚子的學問，真正文化人兒。你看，今天要不是你，我哪兒知道那院子的主人是漢奸啊，那孟經理就把我給唬住了。來，快拿著，這是你勞務費，今天謝謝你了，幫三哥這么大一忙。”
然而卻沒想到，米曉卉卻堅持不要，本來說好的事兒，她居然變卦了。
“啊，曉卉，你還跟我客氣啊。這不咱們說好的嘛？”
“可這錢也太多了，一千塊，這都相當于我爸半年工資了。我也沒干什么啊？”
“做生意就是這樣。你不也看見了，這生意在你的幫助下，做成了。你幫忙，拿報酬合情合理，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跟你說實話，也就是你年紀小，我不好多給你。否則，我還怕你說三哥小氣呢。快拿著……”
“不是，三哥，我真的不想要錢，太多了。要不，咱換個方式，你看我，我求你一事兒行不行？”
“行啊，有什么不行，什么事兒你說好了。”
羅廣亮是真把米曉卉當成了親妹妹，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而且這還不算，他依舊是把錢照樣塞在米曉卉的手里，特別大方的許諾。
“事兒三哥肯定給你辦，錢你也一定拿著。”
結果沒想到，口氣太大了會遭到反噬，這米曉卉一開口，反而讓他為了難。
“三哥，那我跟你干好不好？”
“什么？你上了那么多年學，你跟我干？”
羅廣亮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場瞠目結舌。
米曉卉卻一副歡喜又向往的神色。
“嗯，我覺得挺好的啊，以后我就給你當秘書好了……”
“哎喲，我不需要秘書。今天啊，主要是因為對方是國營單位，又是頭一次和他們打交道，我才請你來充充場面。以后這種時候不多。你在我這兒，那就耽誤前程了。”
“哎？三哥，你怎么這樣啊，剛才你可滿口答應的。我說真的呢，我不去分配了，就跟你干。什么前程不前程。我覺得做生意挺有意思的，比天天混日子上班強多了。今天我跟你可長了不少見識。不當秘書就不當秘書，我干別的也行啊。”
羅廣亮這時候才真明白什么叫作繭自縛。
“啊呀，我也說真的，你這丫頭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是我們院兒飛出的一只金鳳凰，飛的多高都正常。可你三哥這廟小啊，讓你跟我干那不屈才了嘛。再說了，你自己樂意也不行啊，你爸媽不得跟我急眼啊。”
可沒想到，米曉卉說出的背后隱情，才真叫一個讓人無奈。
“哪兒啊。三哥，你可不知道，我們學校都給我們分配什么單位，一個兒童充氣玩具廠，還得去昌平上班，工資還不到七十五塊。雖說是鐵飯碗，可這么少的工資，我怎么養活自己啊。”
“怎么這么少啊？”
羅廣亮是真愣住了，“你沒跟我開玩笑吧。曉卉，你一個本科畢業生，現在還沒一個產業工人工資高？這怎么可能？而且還去昌平上班，那不是充軍發配了嘛？”
“要不說呢。誰愿意去啊。可不去還拿不著派遣證。沒有派遣證就沒有干部身份。而且就這，我們學校還說我們走運呢。因為過兩年國家就不包分配了，全得靠自己找工作。還說我們多虧畢業的早。”
“什么，國家不包分配了，以后大學生也得自己找工作？”
這下，換成羅廣亮成好奇寶寶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堪稱國家棟梁的大學畢業生，以后居然也要為工作發愁了，同樣也會失去鐵飯碗。
“是真的，三哥，我們學校都說了，現在實行雙向選擇，提倡人材流動，我們要是不愿意在玩具車待一輩子，拿到派遣證之后，也同樣可以辭職，去找更好的前程。你也知道，我媽去年為了賣‘愛國菜’，大冬天的拉著車到處走，搞得腰都傷了，一直都沒好。我爸那電影院也早沒獎金了，今年要不是有一部《媽媽再愛我一次》大火，他們電影院，工資都沒準不能準時發了……”
什么也沒有事實更能說明問題，羅廣亮畢竟還在和米曉卉一個院兒住著，米家的日子他是看在眼里的。
米曉卉不訴苦還好，這一提起來，羅廣亮立刻體會到了她的憂慮。
米嬸兒就是因為賣菜落了個病根，現在還得吃藥，按摩，貼膏藥，每月得額外開銷不老少。
電影院也不行了，現在年輕人談戀愛都不看電影了，沒有好片子，那就是門可羅雀。
偏偏米家還有個美國外孫子，養的金貴，還得提前學英語，這不都是錢？
而且羅廣亮也想到這次寧衛民回來，就請老鄰居們吃了一頓飯，然后就沒怎么出現過的事實。
他很容易想到，米曉卉臉皮兒薄，又找不到跟寧衛民開口的機會，才把這事兒拖到了現在跟自己說。
“這樣吧，你的事兒我想想辦法，你的情況，哥都清楚。既然如此，保證讓你滿意。”
羅廣亮再次表現出了一個哥哥應有的樣子，“不過，我這兒是成天跟社會混子打交道，你一個姑娘家干這個不合適，要不這樣，你去云裳公司先待一陣怎么樣？然后我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給你弄皮爾卡頓公司去。要我說，外資企業，才是你這樣的人應該待的地方……”
羅廣亮的看重和夸獎讓米曉卉臉紅了，她不好意思的搖搖頭，“太麻煩了，三哥，其實我跟你干就行，我工資不用太多……”
羅廣亮卻不管那個了，一擺手，嘴里說著“不麻煩，不麻煩，你聽哥的吧，怎么著，我也得給你找一個能掙千八百的工作啊。誰讓你是我妹妹呢”。
跟著他就拿大哥大給殷悅撥打了電話。
“哎，我羅廣亮啊……殷老板，有個事兒拜托你啊，我這兒有個妹妹，剛剛大學畢業……”
只是他卻沒有注意到，米曉卉感激歸感激。
但此時她期待的眼神里，卻同樣還藏著一點小小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