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金閣寺附近,有個很出名的“然林溫泉旅館”。
這里除了可以泡溫泉之外,還內設有枯山水庭院的造景,而且除了主建筑,最近又增添了新館。
1989年10月中旬的某天下午,“然林溫泉旅館”的新館里的一間十八坪大小,為數三間,名為的“落雪”套房被租了下來,這是本館最高級的客房。
來客數量為九人,被一輛中型的豐田旅行車送達。
天黑不久,這群客人在“落雪”套房里飲酒用餐,現場洋溢著酒宴般熱烈的氣氛。
因為言語不通,店家只知道是來自共和國的客人。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的,客人高興,店家也會開心。
不過,當相處時間長了一些,店家發現這些客人特立獨行的生活習慣后,讓他們深感痛苦的噩夢也就從此開始了。
首先是這些人中成年人抽煙不分場合,煙頭隨意亂丟,還隨地吐痰。
孩子是肆意揪花拔草,隨手亂扔垃圾。
其次是這些人洗溫泉,不知道應該先清潔身體,再入浴的常識。
而且泡在湯泉里,居然還用毛巾和肥皂搓澡,嚴重污染了池水,導致他們洗完,溫泉池只能重新清理更換池水,更惹得其他客人紛紛抱怨。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這些人無所顧忌的大聲喧嘩,嚴重影響了其他客人的休息和體驗。
白天也就罷了,關鍵是晚上他們也不休息,通宵打麻將牌。
原本安靜的夜晚,半個院子都能聽見他們“搓麻”的聲音,以至于店家不能不連夜為新館的客人更換房間,或者是送酒送菜,賠禮道歉。
于是乎,第二天店家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讓考察團的這些人再留宿了,硬是把這些原本預定了三天客房的客人給強行送走了,彼此鬧得非常的不愉快。
至于這些肆意妄為,不體面的客人到底是誰?
不是別人,其實是京都壇宮飯莊的出資方之一,以龔明程為首的內地考察團。
他們是受新的合作伙伴郭氏集團的邀請來日本的。
不過需要說清楚的是,雖然名義上,他們是來視察交接之后京都和大阪壇宮飯莊的運營狀況的,但實際上他們只是借公務之便來日本旅游罷了。
這一點僅從出國人員的名單上就能看出來。
實際上這八個人里真正有公務在身的只有三個人。
園長龔明程,服務局欒副局長,以及一個為他們服務的隨行翻譯,就僅此而已。
其他的四個成員只是龔明程和欒局長各自的親屬家人而已。
那么想都想得出,這些向來仗著龔明程和欒局長公職眼高于頂的人,究竟是以一種什么心態來出國的,對于個人不當行為舉止,究竟能否意識到自我的問題。
再加上對于這次邀請,郭氏集團也沒有經驗。
他們不像過去寧衛民,在安排考察團出國前作足了準備。
先得發個小冊子,由專人給上幾堂課,先介紹一下日本社會基本情況,讓大家起碼了解下在日本的風俗與國內的不同,提前學些一些基本注意事項。
他們完全就沒做這方面考慮,只是簡單的認為,招待這些人集團,吃喝玩樂一番,再送點禮物就可以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受邀前來的人無知且自大,邀請的人準備又不足,那么在接待的過程里,出現各種問題,變得麻煩纏身,也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只能說,郭氏集團算是自作自受,過高的估計了龔明程和欒局長他們這些人的個人素質,才會把這幫不聽勸又事兒多的“京大爺”和“姑奶奶”給請了過來。
所以相對于及時止損的“然林旅館”店家來說,其實真正感到無比頭疼的,越來越的痛苦的還是代表郭氏集團出面負責接待他們的人——日本兩家壇宮分店的現任管理者——吳運杰。
吳運杰是新加坡人。
盡管他從小讀書努力,但差了一些天份,他的成績不算好,也不算賴。
再加上家庭出身普通,他自知無緣就讀名牌高校,也沒辦法去從事醫生、律師、金融的這些高端行業。
所以他便選擇了更穩妥的一條路,去瑞士學習酒店管理專業。
并在畢業之后憑借海外拿到的學位,順利進入郭氏集團的香格里拉酒店工作。
果不其然,憑借年輕干練和學位的優勢,他在酒店內部迅速脫穎而出,短短三年就從一個普通的前臺接待升任餐飲部副總經理。
這次郭氏集團把他派到日本來管理壇宮飯莊的兩家餐廳,也算是對他的一次破格提拔。
因為原本按照集團的用人標準,起碼要在工作年滿五年,才能獲得這樣的海外工作機會的。
現在這個機會卻給了他,無疑是把他視作一個值得培養的人材,等于給了他一個有可能從中層管理者晉升為高級管理者的機會。
不用說,對吳運杰來說,這是相當值得慶賀的一件事,他非常激動,也非常珍惜。
自從得到任命,他滿心想著就是到了日本之后,他該怎么大展拳腳,把接手過來的兩家中餐廳怎么按照真正的國際化標準進行調整和管理。
想著如何在短期內,讓經營數據再上一個臺階,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價值。
不過真等來了日本之后,他可沒想到,在接手之前的幾個月過渡期里,真正感到大開眼界的反而是他自己。
坦白說,寧衛民為壇宮飯莊制定經營策略和經營模式,完全有別于這個時代大多數的中餐廳。
其核心競爭力,絕不是找個可靠的廚師長,裝修豪華一點,服務要求嚴格一點這么簡單的。
他打造的壇宮飯莊那是完完全以華夏文化為基礎,以京城宮廷菜為噱頭的主題餐廳。
要手藝有手藝,要格調有格調,要玩的有玩兒的,要看頭兒有看頭兒。
可以說他辦的根本就不是個餐廳,而是個包羅萬象,豐富多彩,可以呈現立體享受的華夏宮廷美食博物館。
別說是用人方面精挑細選了,甚至店里就沒有一樣陳設和擺件兒是多余的。
包括餐具在內,每個東西都是有來歷,有文化背景,能在各方各面體現出京城特色的特殊物件兒。
其實完全可以這么說,作為壇宮飯莊的管理者,要不是個興趣廣泛,又了解紫禁城的京城人,都不可能看懂壇宮飯莊的菜單。
那又何談提高管理水平,進一步運用好這些文化特色呢?
就拿吳運杰這個吃肉骨茶、咖喱蟹、叻沙長大的新加坡人來舉例。
盡管他在瑞士學習了最先進的餐廳管理經驗,但他所學的一切,其實在壇宮飯莊真沒有什么用武之地。
要知道,壇宮飯莊的顧客可都是為了體驗華夏宮廷菜的味道和文化氛圍來的。
他卻連炒紅果和果子干兒都分不清楚,連雙皮兒奶和宮廷乳酪都辨別不出,又怎么能夠當個稱職的管理者呢?
不得不說,宮廷菜可沒那么簡單,文化門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而且不低。
這種差距可不是原本就對華夏文化所知不多的吳運杰,通過幾個月的惡補就能補足的。
所以他是越解壇宮飯莊的運營方式,他就對這個餐廳的創辦者越佩服,對自己未來勉勵的局面越惶恐。
臨近真正飯莊交接的日子,吳運杰在來之前的驕傲和自大不但一掃而空,甚至還謙虛的要命,背地里可沒少禮賢下士挽留骨干,尤其是針對優秀的廚師。
他真是擔心,如果走了太多的老員工,自己玩兒不轉剩下的局面。
只可惜他雖然也有自知之明,也有一定的人格魅力,但他卻和寧衛民這個餐廳創始人沒法相提并論。
而且他和這些大陸員工畢竟是不同的國籍,相處的時光又很短,幾個月的時光,是無論如何難以產生讓人倒頭便拜的王霸之氣,和足以托付前程的信任感的。
所以最終大部分要走的人還是按照說好的投奔了寧衛民。
要么是去了東京,要么是回國歇了幾天,轉頭又去了法國。
接下來的事兒也不出所料,在這些人員離開之后,壇宮飯莊的經營難度驟增,各種由此而來的副作用開始顯現。
無論菜品還是服務的水平,甚至是員工的心氣兒,都開始逐步下降。
尤其寧衛民還帶走了兩家飯莊的古物和不少擺設,而且對于胭脂米、宮廷黃還有栗子蘑這幾道特殊食材,也實行了斷供。
此舉讓不少壇宮飯莊的回頭客很是失望,從此不再光臨,導致飯莊的營業收入也開始受到影響,產生了重大的負面變化。
當然,吳運杰也展開了渾身解數,想了不少辦法來改變這種下坡路的趨勢,比如引進歐洲高檔食材,采用金箔襯托食材,還有去找一些新的裝飾品填補餐廳裝飾的空白。
奈何這些措施收效甚微,有些事不是他憑一己之力兜得住的。
而且這還不算,常言道,屋漏偏逢連夜雨。
都沒等吳運杰想出好辦法解決問題,偏偏高橋治則遷怒的打擊又接踵而至。
受寧衛民的連累,大阪和京都的壇宮飯莊都被高橋治則的EIE集團刻意針對。
不了解內情的高橋還誤以為這兩家餐廳仍然是歸屬于寧衛民管理,購買下餐廳的不動產后,對于大阪和京都兩地的壇宮飯莊往死里刁難,差點就逼得吳運杰做出餐廳遷址的決定來。
不過好就好在吳運杰終究不是單打獨斗,而是背靠大樹,還有郭氏集團撐腰。
最關鍵的時候,吳運杰跟郭氏集團總部匯報了日本這邊的情況。
新加坡那邊派人出面與EIE集團的不動產部門聯系,進行磋商,很快便解釋清了其中的誤會。
隨后作為變相賠禮,EIE集團不但給了壇宮飯莊幾次宴會作為“誤傷友軍”的彌補。
而且針對寧衛民雙方還達成了局部的同盟,在娛樂產業聯起手來。
另外就是京城那邊,天壇公園和區服務局也還是壇宮飯莊的股東。
對于吳運杰感到人力方面欠缺的抱怨,龔明程和欒局長一直在想辦法。
今年五月份的時候,他們終于又通過從重文區的其他老字號挖人的辦法,往日本派遣了十幾名優秀的廚師,算是緩解了日本這邊廚師的短缺問題。
再有,就是壇宮飯莊的名氣在日本各地已經打響,而且寧衛民又在京都和大阪一直模仿東京的做法,和許多藝伎和陪酒女有著特殊的提成協議。
吳運杰也延續了這一做法,所以壇宮飯莊的客源還是有基本保障的。
特別是在這些“飯托兒”的幫襯下,大阪和京都的壇宮飯莊盡管遭遇了各種困難,營業額有了高達三成左右的下降,但仍舊保持著每日八百萬円以上的營業收入和百分之五十的毛利率。
也就意味著兩家飯莊每月至少兩億五千萬円的毛利。
對比其他的同檔次的高級餐廳而言,壇宮飯莊的收益還是相當可觀的。
特別是十月份過后,又到了臨近年底餐飲業的旺季,忘年會的預定接到了不少。
這樣一來,吳運杰手中的壇宮飯莊也就逐漸實現了營業額的觸底反彈,又重新呈現出逐步興旺的態勢。
所以,說是投桃報李也好,說是加深聯絡感情也好,正是基于以上的這些情況,才有了吳運杰給京城的兩家投資方發出邀請,把龔明程和欒局長他們請到日本來考察的這個行程。
雖說原本吳運杰也沒指望把投資方請來,就真的能對壇宮飯莊的經營起到什么立竿見影的積極作用,或是提出什么切實可行的指點。
但有寧衛民遺留珠玉在前,不是很清楚壇宮飯莊創辦歷史的吳運杰總覺得能夠出資辦起這樣中餐廳的投資方必定是那種學識淵博,見識不凡之人。
對于像投資人當面討教一些有關餐廳運營策略的事,他還是抱有不小的期待的,總覺得兼聽則明,起碼能長點學問。
而且順帶著,他還想跟來人商量,能夠盡快建立起一條新的供應渠道,恢復日本這邊胭脂米、宮廷黃和栗樹蘑這些特殊食材的供應,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可結果又如何呢?
只能說真應了那句話了,見面不如聞名,相見不如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