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和高橋治則的買賣并沒有談成,最后只落個不歡而散。
說真的,高橋治則這個人本身性格就不討人喜歡。
也不知道是因為性格天生的驕傲和霸道,才讓這家伙抓住了歷史的機遇,造就了他的野心勃勃。
還是因為他在經濟泡沫的社會環境下,靠著膽大激進的投機,一直獲得驚人的成功才讓他變得目空一切,完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反正高橋治則這個家伙,絕對是個自私自利,由著性子胡來的一個混蛋。
這讓寧衛民對他有著強烈的反感。
基本上可以認定兩個人無論從性格還是行為準則上,完全是犯沖的,屬于天生就相生相克的對頭。
但即使如此,寧衛民出于不想無謂的制造敵人,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也依舊能夠虛與委蛇,靠自我克制保持著表面上的敷衍和體面。
可誰知這家伙居然還是個好色的下流胚。
其謀取赤霞的根本目的,居然是看上了店里媽媽桑瑪利亞。
他所付出的驚人溢價,本質上其實是為了饞瑪利亞的身子,想給他自己買個女人當玩物。
這種荒唐下流的目的,可就真的讓寧衛民無法接受,內心充滿了對高橋治則的鄙夷和不齒了。
要知道,寧衛民可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人,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人人平等。
尤其出身底層的背景,更讓他懂得民間的疾苦,哪怕兩輩子他都是個孤兒,可華夏的文化依然把寧衛民調教成了一個心地不壞,至少懂得尊重別人的人。
而與之相匹配的是,也是這種人生經歷,讓他對于那種為了一己私欲不擇手段,根本就不把別人當人的人,感到無比的憎惡。
像高橋治則這種自以為高高在上,骨子里的自大和狂妄完全不加掩飾的日本人。
像他可以隨意用金錢奴役旁人,根本就不尊重女性的人,可以說完美的踩中了寧衛民價值觀里的一切毒點。
偏偏他盯上的獵物又是寧衛民的合作伙伴,寧衛民怎么可能再忍受他的無禮?
說句不好聽的,他寧衛民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連他對于瑪利亞這樣出色的商業人材,都要予以尊重,委以重任。
這個高橋治則不過一時得志的小人罷了。
他又怎么敢把為寧衛民工作的瑪利亞純粹當成一件純粹的商品,來和寧衛民做這種幕后交易?
何況話說回來了,即便是他誤會了寧衛民和瑪利亞之間是銀座最常見的那種金主關系,可難道寧衛民看上去,是那種會為了金錢而把自己女人拱手相讓的人嗎?
總之,有些事就不能多想,越是琢磨,就越是會讓人嘔心反胃。
所以寧衛民在獲知真相的時候心中簡直憤怒至極。
深感倍受侮辱的他已經不想再和高橋治則有任何的交流,當時就豁然站起身來,陰沉著臉一聲告辭,就要轉頭離開。
然而卻沒想到這個時候高橋治則居然還能繼續突破底線,進一步的惡心人。
“喂,你這么激動做什么!對這個女人你就這么舍不得嗎?一百億還不夠讓你心動嘛。那大不了我用澄江跟你換好了,她雖然不是混血,可也獨有風情,她的好處你試過就知道了。你不吃虧……”
“你說什么!你怎么能這么對待自己的下屬?”
結果這話把寧衛民氣得恨不得當場啐他一口。
他沒想到高橋治則不但把別人不當人看,就是對自己的得力下屬也一樣。
對這樣的人他已經連罵都欠奉了,干脆閉口不言,同情的看了被羞臊得滿面通紅澄江一眼,隨即拂袖離去。
而且出門就直奔秘境餐廳的外圍大門,再也不想在此地多留片刻。
以至于等到作為餐廳主事的栗島澄江追出來送客的時候,寧衛民已經拉開車門,幾乎就要坐進自己的汽車了。
“貴客,請您留步。”
快步上前,栗島澄江深施一禮。
寧衛民轉過頭來,看到因為急速追趕氣喘吁吁的她,還以為是對方是受高橋治則的授意前來的。
“我已經和他無話可說了,你不要勸我。坦白說,今天這樣的舉動的確失禮,對我來說也是平生第一次,但我絕對不后悔。”
“對不起,我對今天的招待不周深感抱歉。”
“這和你有什么關系?我厭惡的是那個高橋,你用不著替他道歉。”
“可是我畢竟才是餐廳的負責人,招待客人畢竟是我的責任啊,沒能讓您帶著愉悅的心情離開,就是我的失職。我若不親自來賠罪,總覺得過意不去。”
雖說這番話有點牽強,但栗島澄江的姿態是很有誠意的,又是一次欠身致意。
“這次,真的給您帶來莫大的困擾,非常抱歉!”
而且這還不算,栗島澄江雖然抬起身來,居然還奉上了一個雕花上漆的扁平木盒。
“我不敢留下貴客,但請您務必收下這份紀念品吧!多少能減輕一點我的內疚。”
寧衛民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東西,發現挺精致的,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光這個包裝成本不低。
他多少也有點服氣了,人家這職業修養確實高,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但他還是不想接受。
因為如果沒有什么特殊情況,他已經不打算再和高橋治則產生任何牽絆了。
“不用如此,我們以后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我也不會再來這里。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請你高橋,希望他不要再來打擾我。”
然而他的拒絕對栗島澄江無效,對方低下頭,依然堅持,“我知道您的意思,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收下。這里面是我親手做的點心,與他人無關,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而已。”
寧衛民微微一怔,終于明白了栗島澄江意有所指。
是啊,天下任何一個女人,也有害羞和自尊的一面。
畢竟哪有女人愿意被個男人隨意欺辱,還當成一件玩物和他人隨意交換呢。
看樣子,雖然這個澄江應該和高橋已經有了肉體關系。
但恐怕對高橋這樣的做法,也會深感屈辱的。
哪怕反抗不了,不敢表現出來,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吧。
所以,這份禮物是對我剛才憤怒拒絕的回饋?
想到這里,寧衛民僵硬的表情稍微舒緩。
他心軟了,不好意思再拒絕對方的善意,終究還是伸出了手接了過來。
“好吧,那謝謝了,我就收下了。”
“貴客說的哪里的話,是我該謝謝您才是……”
栗島澄江臉色也明顯高興起來,客氣了一句后又微退了一步,雙手攏在小腹前再度深深鞠躬。
“送得有些冒昧了,您能喜歡就好。我只是個身份上不了臺面的弱女子,沒能力幫到您什么,最后只想提醒您一句,高橋會長的性格比較沖動,也不太在乎金錢,他想達到的目的從來不會輕易放棄,尤其在財商界人脈很廣。今天被您拒絕丟了面子,他或許會做出對您做出不利的事。還希望您日后能多加小心。”
對栗島澄江這樣的提醒,寧衛民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很明顯,沒有人是受虐狂,即使身不由己,也不會喜歡高橋這樣的主人。
但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點點頭,轉身就進了自己的汽車。
“請您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一片嬌柔之音,一片溫柔之色,卻不見情色,姿態誠摯至極。
直至等到汽車開動,栗島澄江才直起了腰。
寧衛民從汽車后視鏡里看到這一切,不由心中更增惋惜。
“暴殄天物,明珠暗投啊。不管是這個社交達人澄江,還是如此美好的地方,都不該落在了高橋這個家伙手里。實在可惜了……”
而與此同時,他心里也不能不領情。
沒錯,栗島澄江應該是了解高橋的,對他的提醒很有必要。
像高橋治則這樣的暴發戶,因為太有錢了,又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恐怕真要惱羞成怒打擊報復確實比較難纏。
成不成事不好說,但壞事肯定一個能頂一百個……
所以出于謹慎,也出于關心,寧衛民并沒有直接回家,反而讓司機開車又去了銀座。
他覺得有必要和瑪利亞當面談一談今天的這件事。
或許當面談一談,搞清更多的事實,他才能考慮應該做些什么樣的準備。
匆匆趕到有赤霞俱樂部的時候,剛到八點鐘,店里剛剛開始開門營業。
客人不多正好談事,還沒吃晚飯的寧衛民沒要酒,就點了杯咖啡。
他坐在帶有涼爽空調風的座位上等著瑪利亞安頓好剛進門的客人過來。
不多一會,瑪利亞過來了,笑容露出了酒窩,主動坐在了寧衛民的身邊。
“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真難得,好久沒有見面了。”
“你看上去精神很好啊。”
“那是因為生意紅火嘛。你要查看最近的賬目嗎?我這就去拿……”
“不,不用了。今天我不是為了俱樂部的事兒來的。是有件關于你個人的事兒我想要當面和你談談……”
“會長為我而來?哎呀,太謝謝了。我還以為你現在只關心太太和女兒,完全沉浸在家庭的幸福感里,早就把我忘了呢……”
這話可有點曖昧,尤其瑪利亞還故意挨近,攬住寧衛民的胳膊。
寧衛民沒有往下說,多少有點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然后端起了咖啡杯,想不動聲色把胳膊抽出來,結果……卻慘遭失敗。
“怎么啦?會長又害羞了?真不敢相信,會長你可是赤霞的大老板啊,我的金主,就這么怕和我接觸嘛。這可是俱樂部啊,要是我們彼此坐得遠遠的,那才奇怪吧?”
瑪利亞故意打趣的說,而且把他的胳膊攬得更緊了。
寧衛民無奈,知道她是故意調戲自己,也只好直接表達來意了。
“別開玩笑了。還是說正事吧,有一個叫高橋治則的人,你認識嗎?”
“你說EIE的高橋會長嗎?會長你怎么會突然提起他來?”
瑪利亞在回答問題的同時,除了露出納悶的表情,也能明顯看出原本積極的情緒飛速低落。
“這個待會告訴你,你能詳細為我說說這個人嗎?”
瑪利亞低下頭去,久久沉默不語,越發顯得她鼻子高挺。
這樣的反應也大致在寧衛民預料之中,他盡可能神情親切地看著瑪利亞。
“不用有什么顧慮,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好了,難道對我,你還不敢暢所欲言嘛。”
“哪有,我只是不好措辭罷了”
瑪利亞倏地抬起頭來,有點強顏歡笑地說,“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我非常討厭這個人。”
這個答案果真如寧衛民猜想的那樣。
“哦?那你是討厭他的長相,或是性格?他應該是赤霞的常客吧?”
寧衛民面帶微笑,和煦地追問。
“是的,從半年前起他就經常來,他的確是個非常有錢的客人,也很大方。而且以一般人的標準說來,他的長相也許算是個帥哥,頗有點男人味。”
瑪利亞忽然來了個轉折,“可是,一旦對他的為人有所了解,再怎么看,我都覺得他那張臉令人厭惡,真叫人惡心極了。”
“我不客氣的說,有些丑男人看久了,都不會令人產生這種反感,那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和品格良好。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相由心生吧。”
這樣形容,寧衛民深有同感,但是眼下他還不能表現出來。
“這個人真的讓你這么討厭嗎?他的年齡和我差不多吧,可似乎在事業上比我還要成功呢。怎么被你說的一無是處的……”
“他這個人最低級了!他的確很能干,但那是因為整個腦袋只想著賺錢。而且他這個人最現實無情了。他什么都不在乎,只看重利益。就連經商的手段也很粗暴,就是利用融資渠道和資金優勢去打擊對手。會毫不留情的利用別人,完全不知道人情義理是何物。他特別喜歡奚落別人,總愛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給商業對手造成的致命打擊,其實不過是欺凌弱小罷了。而且對待我們店里的人也很沒有禮貌。無論是陪酒公關還是服務人員,只要稍不如意就會發脾氣,喜歡強迫別人下跪道歉。還有跟著他來的那些人,雖說都是慶應畢業的高材生,可各個都是馬屁精。總之,不光是他,連他身邊的人,都根本沒有品格可言!哎,這樣的人來談品格,太抬舉他了。所謂沒有知性氣質,品格卑劣,就是指他這樣的人!他和會長你怎么能相提并論呢?他這個人完全不配……”
想不到瑪利亞對高橋治則的看法還挺準。
與此同時,寧衛民也被捧得美滋滋的,想想剛才面對自視頗高的高橋治則,卻在瑪利亞的心里被貶低至此,讓他心里頗有一種爽快。
但他還是決定要探聽更多實情,便故意皺起了眉頭。
“這個人這么惡劣嘛?那他來店里的時候,你不會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了吧?”
“怎么可能。他畢竟是客人,我再怎么也不能將這種情緒顯現出來。”
“這么說,是以笑臉對待?”
“那是當然,因為這也是工作之一。我可是銀座最專業的媽媽桑。會長你懷疑我的專業素養嗎?我每次可是以最高標準去找他收取費用的,上個月我就讓他在赤霞花了三千萬円呢。以他的品行,要是對我們赤霞服務不滿意,弄不好會賴賬的……”
“啊,真是難為你了,你的工作能力可令人敬佩啊!可是,對此不知情的高橋治則又怎么看待你呢?”
“大概印象不差吧?”
“我想也是。”
瑪利亞完全沒想到寧衛民會如此的轉折。
猝不及防下,哪怕再善于聊天,她的眼神也多少有些難為情。
“他對你應該有額外的好感吧?”
“這個……我想大概不會。我都快三十歲了。店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多了,我們的女公關可是銀座一流的。”
瑪利亞說得小聲,語氣中卻充滿要甩掉尷尬的拒絕。
只是寧衛民卻不肯就此止步,依舊刨根問底。
“不,瑪利亞,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可比的。像你這樣臉蛋姣好,姿色秀麗,溫柔婉約,身材又那么高挑,兼具混血兒的面龐和大和撫子風情的女人哪里去找?”
“不要亂說,會長是想讓我難為情嘛。會長你可從沒對我動心過?所以你這些話我可不會當真。”
瑪利亞有些幽怨的說。
“這是兩回事,我是結了婚的人。”
“那有什么關系,我不會因為這種事兒破壞你的家庭,我們就做情人嘛。”
瑪利亞含情脈脈地看著寧衛民,至此,他們的話題已經不是擦邊了,而是完全露骨了。
寧衛民不得不佩服,日本的小三的確有道德操守,頗有自我奉獻的精神。
真要彩旗飄飄,實在比國內的姑娘好對付多了。
但他終究志不在此,絕不想拿自己的家庭關系做任何冒險,還是果斷把話題糾正過來。
“我們還是說高橋吧。你應該清楚的,男人很少有不好色的,據我所知,那個高橋治則就是個性好漁色的色鬼。你不會一點都沒感覺吧?他難道沒有對你表示過什么……”
“您這樣說,倒是讓我想起來一些事。或許有吧。不過那也是他一廂情愿,我可沒有回應過他……”
寧衛民如此的直白詢問,瑪利亞也不好再回避下去了,她的表情顯得有些羞怯。
“我知道你的難處,不方便說得太明白,但是我的直覺很準。你覺得高橋治則是為什么來赤霞心甘情愿花錢的?照我看,恐怕你就是這個答案……”
“任何俱樂部都有這種情況的,總有客人會特別迷戀那個女人。不過通常再親密的客人,我們對待他,也只是禮貌性的握手而已,即便是心懷不軌的人,也值會握得用力一些,最多再加個擁抱而已。我和這個高橋先生的接觸,最多也就這樣了。他約我到外面用餐,我可從來沒答應過,給過他任何私下交往的機會……”
瑪利亞這樣說著,似乎是在擔心寧衛民多想,為自己的清白辯駁。
寧衛民又怎會為此莫名其妙的吃飛醋,他對瑪利亞一點沒有額外的想法,否則早就到手了。
他現在只是擔心瑪利亞做了什么讓高橋治則誤會了而已。
“除此之外呢,你就沒有什么會讓他誤會的回應嘛。如果有的話,你一定不要瞞我……”
“真的沒有了,或許他有幾次是在跟我示愛,說什么后悔當初為了金錢和地位,答應了入贅。現在終于有能力擺脫岳家的桎梏了,雖然不能離婚,但愿意給我情人能享受的一切,甚至為我買下這家俱樂部,還要和我去國外舉行婚禮。我認為那都是他酒醉的胡話,所以一笑置之,根本沒放在心上。”
然而寧衛民卻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所以你當面就答應了?”
“我也記不清楚了,或許說了幾句習慣性的敷衍之詞。男人都是要面子的,總不好說出讓客人丟臉的話來。”
“可怕就怕他當真了。作為一個男人,我告訴你,或許這位高橋治則橋只是故作開玩笑,是想試探一下你的心意。因為怕被你斷然拒絕,有失男人的面子,實際上他很迷戀你,如果你的回答要是讓他誤會了。”
“不可能,會長。這樣的客人不要太多了。幾乎每家俱樂部都會有,大家都清楚什么事交際的玩笑……”
“那你知不知道,這個高橋治則今天約我見面了……”
“咦?他約你見面?那個人?”
瑪利亞驚訝地抬起頭來。
“沒錯,而且不止如此,他還提出用一百億円收購赤霞。你猜他出這么高的溢價,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雖然我當時并不清楚你和他之間發生了什么,但我可以看出他的神情和心意都是志在必得的。”
瑪利亞此時已經不僅僅是吃驚了,同時浮現面龐的還有恐懼和不知所措。
看起來,她似乎很想說,這件事完全與她無關。
無論高橋治則對她多有意思,但這個討厭的男人看了就令人惡心,光是站在旁邊就覺得要起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