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除夕夜,對于羅廣亮來說,真就像掉進了福窩里。
  別的不說,光那燒著爐子,飄散著水汽,暖烘烘的屋子。
  和冰窖一樣四處漏風的簡陋小廚房一比。那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甚至熬過了除夕,吃過了餃子,到了該洗漱睡覺時候。
  寧衛民還搶先占了鋼絲床,把木床讓給羅廣亮睡。
  康術德也一樣,看羅廣亮的被子薄,就特意給他加蓋了一層毛毯。
  要知道,兩年多的勞改生涯已經使羅廣亮成為一個在物質上隨遇而安、易于滿足的人。
  現在的他,就像那種最普通最低賤的麻雀,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筑巢棲息一樣。
  更何況就連他自己的親爹都嫌棄他,家人也沒給他這樣的待遇。
  他又如何能在別人家里,行這種鳩占鵲巢的事兒啊?
  當然不行啦!
  羅廣亮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別人肯給他個地方睡覺,就已經感激不盡了,他必然要推辭。
  可偏偏寧衛民鉆進被子,還就不起來了。
  而且大晚上的,還不好真的為此吵鬧,打擾隔壁鄰居們的休息。
  于是盛情難卻下,最后羅廣亮便只得跟康術德和寧衛民謝了又謝。
  然后刷牙洗臉洗腳,上床鉆進了被窩兒。
  真是難得的一個踏實覺啊!
  至少暖和,不漏風,沒蟲子。
  最起碼早上用不著聽哨子起床。
  或者是著急給家里騰廚房了。
  所以直睡到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早上九點多,羅廣亮才醒來。
  一起床,他就發現外屋陽光燦爛。
  而康術德早就出門了,只有寧衛民待在爐子邊,正抄起開水壺灌著暖瓶。
  不用說,這讓羅廣亮是相當的臉紅。
  于是趕緊洗漱,收拾自己。
  然后他就聞見了誘人的香味,看到了寧衛民為他端上桌的一盤炸餃子。
  “太麻煩了!我有個饅頭就行!”
  “說什么呢!咱們都吃這個,今兒可是正月初一!”
  本來以為給人家添了麻煩的羅廣亮,琢磨琢磨的確是這么回子事,也就沒再客氣。
  然而當他端起碗筷的時候,面對香噴噴、油汪汪的炸餃子,還是情不自禁的激動起來。
  不為別的,他想起了過去常常聽人提起的一則笑話。
  那是譏笑一個目光短淺的窮光蛋,發誓要在發財之后天天吃炸貨的段子。
  就在現在,就在把炸餃子塞在嘴里的一刻,他突然醒悟,這笑話其實并不可笑。
  因為作為吃了將近三年窩頭和高粱米的人來說。
  沒人比他更清楚的體味到,那黃酥酥的、絲絲作響的炸貨,會給人帶來多么大的滿足和愉悅。
  不怕丟人的說,還別說炸貨了。
  現在只要一聽到“吃”字,他的口水就會下意識的泛濫,不可收拾。
  甚至一年一度的春節,在他的概念里,其意義除了吃,還是吃。
  實事求是的說,要不是在春節可以看見比平時多十倍百倍的食物,他真的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恭恭敬敬地把它稱為“節日”。
  說到這個,他就又免不了會想起昨天晚上那頓豐盛酒肉的洗禮。
  那是一桌讓他絕對喜出望外的盛宴。
  因為他就沒想到,康術德和寧衛民他們僅僅倆人兒過年,也居然會準備足足六道肉菜。
  米粉肉,清燉雞,焦溜丸子,紅燒肘子,土豆燒牛肉,干燒黃花魚。
  它們真實地擺在桌子上,一盤一盤地,一塊一塊地,向他發出誘惑的光芒。
  偏偏康術德和寧衛民還一個勁的給他加菜。
  他只要一筷子下去,送到嘴里,就能無比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熱氣騰騰,油水橫溢的“柔韌的物質”,所帶來的身心愉悅。
  過癮!真過癮!
  除了“過癮”倆字兒,他實在找不到什么恰當的詞語,能用來形容昨晚那大塊吃肉的滋味。
  他無法用更貼切的語言描述出那是一種如何的暢快淋漓,又是怎樣的奇妙無比!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種快樂,他肯定會牢記一輩子。
  如果可以把他的胃口掏出來打開看的話。
  相信在他的胃壁黏膜,一定會非常清晰地銘記著“1982年”的紋樣。
  常言道,世情知冷暖,人面逐高低。
  窮途潦倒,被親生父親嫌棄,拒之門外的羅廣亮,對這樣的厚待無法不感激。
  于是在吃過了這頓油水十足的開年第一頓早飯后。
  他很自然就想幫著收拾下這間屋子,刷刷碗、掃掃地、擦擦桌子。
  他喜歡打掃衛生,為此常在隊里受表揚。
  但沒想到的是,連這個小小的貢獻也沒能做到。
  因為他才剛把掃帚拿起來,康術德恰好在這時候回來了。
  老爺子是講究老理兒的人,根本不讓羅廣亮動手。
  說過年這幾天不讓掃地,他只要把碗筷刷了就行了。
  跟著老爺子還提醒他,應該回去給爹媽拜拜年。
  羅廣亮嘴里是答應了,可說實話,心里卻有點躊躇和遲疑。
  他實在不確定這是否應該算作送客的意思了。
  但后來又一想,回去也是理所應當的。
  在人家里住一宿就可以了,誰愿意老這么招待一個外人?
  長這么大了混成個要飯的,想起來臊得謊,就算人家讓他一直住到節后,又能怎么樣?
  就連家里都嫌他這張嘴,他又不是人家的兒子。
  人家跟他沒關系,根本就沒關系。
  于是,羅廣亮有點別別扭扭地說,“康大爺,給您添麻煩了,那我就回去了。”
  跟著他就去拿被子,沒想到康術德見他如此,立刻又攔了他,反倒搖頭苦笑。
  “把東西放下,你要干嘛啊,愣小子,誰讓你去了就不回來了?”
  “說我拜年就是讓你拜年,聽見沒有?別多想,在大爺這兒踏實住著,不多你一張嘴。我也不瞞你,剛才我去給街道李主任拜年,還提了提你的事兒呢。”
  “回頭我得跟你好好聊聊你出路的問題。昨天不都跟你說了嘛,等你出息了,你爸也就不氣了。”
  這些話足夠了!
  羅廣亮的身上呼地一下燥熱起來。
  他覺得一股無可形容的溫暖一直滋入到心底。
  就像有個人拿那滾熱的手掌熨貼在胸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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