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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朱載堻正在閱讀封奏,臉色愈發陰沉,漸漸氣得雙手發抖。當他讀完封奏之后,猛然扭頭一看,卻見隨侍太監正站在身側偷瞧。
隨侍太監連忙后退兩步,諂媚微笑道:“皇爺,丹墨(朱砂墨)已經研好。”
朱載堻緩緩放下朱筆,問道:“看清了嗎?”
隨侍太監感覺氣氛不對,連忙跪伏于地:“皇爺息怒……”
“來人!”
朱載堻大吼一聲,頓時跑進來幾個侍衛和太監。
隨侍太監更加驚恐,瘋狂磕頭:“皇爺饒命,皇爺饒命,皇爺饒命……”
朱載堻冷笑:“好大的狗膽,封章也是你能看的?快說,你是誰的眼線!”
隨侍太監渾身冒汗,慌忙解釋說:“皇爺,奴婢只是站得近了些,沒有受誰指使偷看封章啊。”
朱載堻仔細思量利弊,終于說道:“拖出去,杖斃!”
眾皆驚疑恐懼,因為朱載堻雖然嚴厲,卻從沒在外朝施過廷杖,也從沒在內廷動用過私刑。總的來說,朱載堻除了規矩很多之外,一向都是仁慈賢明圣主的形象。
而今,居然要杖斃隨侍太監!
“皇爺……”一個太監想幫著說好話。
朱載堻立即打斷:“閉嘴,說情者一并杖斃!”
頓時無人再言,而隨侍太監已經癱了,涕泗橫流的請求皇帝饒命。
不多時,外面響起隨侍太監凄厲的叫聲,而朱載堻則連續發出三道中旨。
第一封中旨,撤換錦衣衛提督太監,撤換錦衣衛掌事都督,撤換錦衣衛指揮使。
第二封中旨,南京戶部尚書常倫,奉皇命轄制南京督倉都御史,有權調遣南京兵馬司和軍衛辦事。
第三封中旨,兵部左侍郎唐順之,兼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外放為南直隸總督,徹查南直隸倉儲舞弊案件。南京本地錦衣衛,以及外派到南京辦事的北京錦衣衛人員,暫歸唐順之節制!
三道中旨一出,內外朝廷被搞得雞飛狗跳。
有科道官員質疑中旨不符合流程,直接被朱載堻貶為偏僻知縣,嚇得滿朝文武沒人敢再說廢話。
誰都能看出來,一向脾氣很好的皇帝,這次是真動了怒火。
起因很簡單,大地震急需糧食賑濟,而各地官倉紛紛失火走水。皇帝不僅派出御史徹查,還讓錦衣衛也跟去,派去南京的御史和錦衣衛竟然勾結在一起!
從表面上看,他們的查案速度還很快,許多主官和糧倉負責人,都被下獄論罪,甚至有人在獄中畏罪自殺。
但是,查得太快了,辦案太順利了,朱載堻難免感覺有問題。
就在此時,南京戶部尚書常倫,一個被排擠出去養老的家伙,突然透過通政司發來一道密封中訴——閣臣和尚書的密奏,可以繞開內閣與司禮監,通政司也無權拆閱,只能由皇帝親自拆信閱讀。
身為南京戶部尚書,名義上能夠管理南直隸諸官倉,但這個權力在成化年間收歸中央,南京諸倉的實際負責人是中央派去的督倉都御史。
而南京戶部,只能推選資深廉潔的郎中一人,協助督倉都御史巡查各大官倉。
常倫在密封中訴里邊,奏報說南京戶部郎中,在協助巡查官倉的時候,陸續發現了大量疑點。南京勛貴、督倉御史、江南商賈,三方串通合謀,使出各種招數掏空官倉。而今,負責查案的御史和錦衣衛,也被地方勢力買通,他們推出一些替罪羊,打算就此蒙混過關。
南京戶部郎中簡蓋,不肯同流合污,竟然被污下獄,當晚就在獄中“畏罪自殺”。
朱載堻雖然看不慣常倫,將其扔到南京養老,但卻清楚常倫的性格,知道常倫絕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說謊。
朱載堻為何憤怒至此?
其一,錦衣衛乃天子親軍,竟然在查案的時候,跟勛貴和文官攪在一起蒙騙皇帝。
其二,負責查案的御史,是閣臣夏言的門生,而夏言又是帝黨首領。
其三,南京督倉都御史,是次輔嚴嵩的親信,而嚴嵩又是內閣真正的掌舵人。
錦衣衛、地方勛貴、都察院、內閣……竟然聯手把皇帝當傻子玩弄!
天子發怒,事情就大條了。
提督錦衣衛的太監,錦衣衛管事都督,錦衣衛指揮使,全被朱載堻扔進東廠大獄。
王淵的同年好友常倫,王淵的得意弟子唐順之,被朱載堻繞過內閣和六部指派差事,兩人全權負責對此案的審查處理!等他們徹查之后,王淵的同年好友金罍,還要代表三法司進行終審。
嚴嵩代表的新黨、夏言代表的帝黨,這次將遭受重大打擊。
而王淵留下的核心改革派,必然再次受到重用,三方勢力必然重新達到微妙平衡。
嚴嵩求見,不允。
夏言求見,不允。
兩人又上疏請辭,不允。
魏國公徐鵬舉,教子無方,其子參與領導貪污官倉。剝奪徐家的公爵之位,降為侯爵,罷免徐鵬舉的南京守備兼掌中軍都督府職務。罰沒土地三萬畝,罰糧十萬石,糧食悉數運去西北賑災。
參與瓜分南京官倉的糧商,主宗舉族充軍流放,抄沒家產用于賑災。
南京督倉都御史,負責查案的御史,負責查案的錦衣衛指揮僉事,全部秋后問斬!
南京戶部郎中簡蓋,恪守職責,慘遭冤殺,追授戶部右侍郎,封其妻為三品淑人,蔭其一子為國子監生。
南京戶部尚書常倫,恪盡職守,查案有功,授東閣大學士。
也就是說,常倫這個在南京養老的家伙,一下子就變成了內閣大臣。
常倫請辭,不允。
“什么?他回家修繕祖墳?”朱載堻以為自己聽錯了。
吏部尚書宋滄幫著開脫道:“常學士的老家在山西,這次也遭地震。他不但要回去修祖墳,祖宅也得重新修一修。”
朱載堻氣得拍桌子:“目無君上,這是在跟朕賭氣呢!”
氣完之后,朱載堻又說:“他想致仕,就讓他致仕吧,再御賜一塊大學士第的牌匾。”
常倫已經六七十歲了,依舊是那暴脾氣,被皇帝扔去南京多年。這回終于出手,把朝堂攪成一灘渾水,自己也因此入閣為輔,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老子不伺候了!
金罍迅速審完案子,同樣掛印而走,連招呼都懶得打一個。
朱載堻已經氣得發笑,他想讓金罍、常倫一起入閣,重新平衡朝堂勢力,誰知兩人全都不愿配合。
王淵留下的核心改革派,桂萼、鄭善夫、凌相都已病逝,金罍和常倫再離開朝堂,這官場還真就只剩下嚴嵩和夏言二人斗法。
“陛下,臣老邁昏庸,請求致仕歸鄉。”首輔田秋直接在朝堂上請辭。
“不允!”
朱載堻徹底憤怒,拍著金鑾寶座大吼:“你們這是要逼宮嗎?”
“陛下失態了。”田秋提醒道。
嚴嵩不言,夏言不語,都跟木樁一樣站在那里。
他們這次也被罰了,罰俸三級,剝奪一切加官頭銜,上朝班次淪落到六部尚書之后。
突然,朱載堻笑道:“田先生,朕看錯你了。原來你不是什么菩薩首輔、木胎宰相,若真那般廢物,老師又怎會推薦你為大明首輔?”
田秋依舊是木訥樣子:“臣惶恐。”
朱載堻閉眼沉思數秒,終于開口:“工部尚書史道,授東閣大學士,預機務。兵部左侍郎唐順之,轉升工部尚書。刑部尚書人選,廷推而定!”
“陛下圣明!”群臣大呼。
核心改革派又殺回來了,兩個閣臣,兩個尚書,還會提拔一批地方布政使。
金罍、常倫為啥掛印而走?
田秋又為何請求辭官?
以退為進而已,順便給己方的少壯派騰位子。
田秋做了十年木胎宰相,一直被視為嚴嵩的傀儡,從今以后終于能夠真正執掌內閣。
朱載堻被搞得完全沒脾氣,因為眼前的爛攤子,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核心改革派已經妥協,王淵也安排好了局面。朱載堻卻想擺脫老師的影響力,變相打壓改革派十年之久,導致夏言的實力瘋狂壯大。嚴嵩為了不被打壓,只能與核心改革派劃清界限,被迫組建了一支新黨勢力。
這似乎沒什么,但夏言的門生,竟敢勾結錦衣衛欺騙天子!
夏言又不能完全倒臺,否則無人制約嚴嵩。
更不能將兩人一起罷免,否則朝堂必然混亂,今后不知道得斗成什么樣子。
朱載堻身心疲憊的離開奉天殿,他瞎折騰十年,王黨還是回來了,而且厚積薄發更為厲害。這些年,核心改革派們遭受打壓,選擇步步退讓,齊心協力培養后進,出現一大批政績優異的地方官。刑部和工部,許多侍郎和郎中,也一直被王黨后進所占據。
翌日,大明首輔田秋上疏,請求在山西、陜西、河南進行改革——攤丁入畝!
這三省剛剛遭受大地震,正好趁亂進行改革。不聽話的士紳官員,可以拿其開刀,抄沒家產用于賑災。
嚴嵩和夏言剛被狠狠敲打,此時不敢站出來反對。
田秋以首輔的身份,高舉深化改革的大旗,使用極為激烈的政治手段,所有反對者都被彈劾貪污。而且證據確鑿!你當金罍做了二十年刑部尚書是說著玩的?黑材料暗中搜集了一大堆。
借著改革之機,核心改革派后進,迅速壟斷山西、陜西、河南三司,比如翁萬達就做了山西左布政使。
王淵沒有全面施行的攤丁入畝政策,在田秋手里又增加了三個省。
從今往后,山西、陜西、河南、遼寧、交趾,五省皆實行攤丁入畝政策,五省百姓不用再交人頭稅——雖然地主肯定會轉嫁給佃戶。
木胎宰相一下子變成鐵腕首輔,田秋的轉變令朝野震驚。隨即又釋然,那可是王淵留下的首輔,怎么可能沒有幾把刷子?
其實,這真不是田秋一人決定的,而是核心改革派共同討論的結果。
他們長期遭受打壓,要么選擇改換門庭,要么選擇抱團隱忍,能留下來都是心智堅毅之輩。
“陛下,天竺王捐獻的賑災糧,首批十萬石已經運抵天津。”
“解庫轉運吧。”
朱載堻突然笑起來,他這次也算想通了。自己是大明皇帝,還怕什么老師的殘余影響力?不管是哪一派,都是他的臣子,只要能用好即可,沒必要刻意警惕打壓。
唉,還是爸爸……咳咳,還是老師好啊。
老師雖然遠在天竺,聽說大明遭災,主動運來如此多糧食。就連兄長王策,那個跟他一起長大的幼時玩伴,這次也捐贈了20萬石賑災糧。
哪像大明這幫蛀蟲,三省大災,竟然還在伙同貪污!
朱載堻把妹夫王素叫來:“寧德公主已十三歲,老師的孫輩可有適合婚配之人?”
王素回道:“大哥有一子,今年十四歲。”
朱載堻微笑道:“你執掌宗人府,便全權安排此事,挑一個吉日把事情給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