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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王驥同歲的王騏,從小是真沒吃過什么苦頭。
自下船之后,他就累得半死。若非父親在旁邊,肯定全程雇人抬滑竿,他恨死了永遠望不到頭的山路。
可惜啊,父親只同意女眷做滑竿,男人們都得用腳丈量貴州地界。
“先休息一下。”王淵說道。
王騏如聞仙音,也顧不上貴公子的風儀,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腳底已經起泡,兩腿都在打顫,想讓書童幫忙捶腿,又怕被父親厲聲呵斥。
已經成年的子女當中,王騏才是最沒毅力的一個。他的生母是夏嬋,雖然從小由黃峨教導,但夏嬋總是悄悄嬌慣,恨不得讓兒子把幾輩子的福一起享盡。
不過王騏科舉比較厲害,今年只有十六歲,已經考取了貴州舉人。他去年回貴州參加鄉試,就是全程雇人抬滑竿,一點也不覺得道路難走,反而還有心情欣賞沿途山水。
“少爺,喝水。”書童遞來水壺。
王騏猛灌一口,把水壺扔到旁邊,四仰八叉躺地上回復力氣。
黃峨抹著額頭上的汗珠,眺望層層疊疊的遠山,問道:“靈兒姐姐,你當初跟隨陽明先生離黔,都是一路走過去的?”
宋靈兒笑道:“我騎馬呢。不過有時官道太陡峭,還得拽著馬兒走,比自己走路更費勁。”
黃峨說:“我是四川人。都言蜀道難于上青天,貴州的山路也不遑多讓,相公當年趕考實在辛苦。”
宋靈兒道:“當時貴州亂著呢,到處都在打仗,還得防著土匪強盜。”
黃峨問道:“走了這些時日,應該快到了吧。”
“才過且蘭府,早著呢,”宋靈兒忍不住吐槽,“平越這名字多好啊,又好聽又好記,咱家王太師非要把名字改成且蘭府。”
王淵突然插話,笑著說:“且蘭是古國名。”
宋靈兒沒好氣道:“就你有學問。”
過了清平縣,便是且蘭府。
且蘭府這個名字,還真是王淵敲定的,以前一直叫平越衛,也即后世的貴州福泉市。
明初之時,平越隸屬于播州楊氏,永樂年間收回一部分。楊廷和秉政時,再次削弱播州楊氏,王淵上位直接升級為府,并引當地古國名為“且蘭府”。
但此地漢人數量太少,無法徹底改土歸流。
于是,派遣流官擔任知府,苗族酋長為土同知,一漢一土兩位主官共治。下轄鎮遠、偏橋、興隆三衛,又置清平、甕安、余慶、黃平、湄潭五縣——四川播州楊氏的地盤,就此并了一大片進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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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州楊氏土司母子,如今日子過得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改土歸流。
沒辦法,播州在楊氏的統治下,已經變成一塊“熟地”。
整個明代,播州開墾的土地面積,比整個貴州加起來還多,而且吸引大量漢人繁衍生息。有漢人,有熟地,一切條件都已具備,只要弄翻播州楊氏,就能順理成章的改土歸流。
正巧,大明這些年軍威正盛,北伐南征無往而不利。
別的土司或許有恃無恐,因為他們的轄地漢人稀少,但播州楊氏卻只能聽天由命。而且,四川那邊的巡按御史,就喜歡整天盯著播州,平時連楊氏土司納妾,都要查查是否強搶民女,只為找一個出兵的正當借口。
楊氏母子簡直變成土司典范,辦學興教,輕徭薄賦,善待百姓,結交士子,只求讀書人幫著說好話。
土司楊相的長子楊烈,還未年滿十歲,就請求送到北京國子監讀書,想把繼承人送到京城當人質而已。
整個大明,實力最強、地盤最大的土司,如今竟活得如此憋屈。
可恨大明君臣還不依不饒,雖然沒有直接改土歸流,卻在播州設置兩大營——桐梓營和綏陽營。
每營招募三千正兵,皆為脫產全職軍人,由中央直接撥款維持,兵部派遣流職武將管理。四川每年的賦稅,留一部分不用遞解京城,直接運去這兩大營當軍費。
桐梓營和綏陽營,雖然加起來只有六千正兵,但絕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這兩支部隊的職責,不但要壓制播州楊氏,還得控厄北邊幾個小土司,那都是叛亂猶如家常便飯的地方,其重要性完全不亞于北方邊鎮。
這對播州楊氏而言,實在太特么嚇人了,算上貴州邊境衛所,播州等于被團團包圍,稍有異動就等著改土歸流吧。
國力強了真的不一樣。
以前在西南任職的文官,一個個得過且過,生怕激起土司叛亂。而今則喜歡主動挑事,只要有正當理由,事情鬧得越大越好,以此來獲得政績和聲望。就連四川的鹽務部門,都隔三差五去播州調查,天天盼著楊氏土司走私井鹽。
如此形勢,播州離改土歸流不遠了。
就算楊氏母子毫無漏洞,但楊氏有許多分支,都在播州擔任小土官。那些分支土官,能保證個個守法廉潔?已經查處了好幾個!
而且不用文官動手,楊氏母子聽說哪個族人犯事兒,自己就帶著土兵過去征討。如此就有三個好處,一是趁機擴大主宗的實力,二是不給大明出兵的機會,三是以此為由請求朝廷封賞。
如今,四川的文武官員,基本已經達成默契,思考著如何在播州制造事端,并且要迅雷不及掩耳直接出兵!
兩三年之內,播州必動兵戈。
王淵過了且蘭府,經新添(貴定)、龍里兩縣,前方便是貴陽城了。
這些都是改土歸流的地方,新添縣和龍里縣,皆隸屬于貴陽府直管,貴州布政使說話可比以前硬氣得多。
沒辦法,當朝首輔是貴州人,貴州自然是重點區域。
甚至有好事者想拍馬屁,上疏建議增設右布政使,因為貴州目前只有左布政使。這是全國獨一份的,各省皆有兩位布政使,唯獨貴州只有一位,完全不符合首輔家鄉的身份。
還有官員建議,增加貴州的舉人名額,而且一次性增加五個。
王淵部分采納建議,但并非徇私,而是對西南邊疆的優待。各省舉人名額,云南增加三個,貴州增加兩個,廣西增加兩個。至于交趾,每屆有十五個舉人名額,跟新設的遼寧省數量相同。
順便一提,交趾今年出進士了。
雖只是三榜末尾進士,但極大提振讀書人的心氣兒。經過血腥鎮壓之后,交趾實行攤丁入畝,而今又出了一個進士,交趾士子開始一門心思考科舉,很少有人再想著鬧事搞獨立。
王騏走得快要崩潰時,終于可以騎馬了,不多日便看到貴陽城墻。
貴州前衛已被撤銷,軍戶全部轉為民戶,貴陽城外只剩一個貴州衛。
沒必要保留那么多衛所,因為土司勢力嚴重削弱。當年的宋氏十二馬頭,如今還殘存四大馬頭。水西安氏,一分為三,老大被兩個弟弟聯手弄死,其地盤被順勢改土歸流。安氏的老二和老三,因常年內訌損失慘重,各自統治著十多個部落。
于此同時,貴陽的漢人越來越多,已在府城周邊州縣實現人口反超。
“噠噠噠噠!”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王澈抬眼望道:“是大伯出城來了。”
王猛已經做了四年的貴州副總兵,能爬到這個位置,全憑王淵的裙帶關系。并且,無法再升總兵,除非王淵不當首輔了。
這貨身后跟著十多個親隨,殺氣騰騰頗有威嚴,看樣子沒少平亂打仗。
王猛翻身下馬,拍著王淵的肩膀說:“二郎除了胡子更長些,跟十多年前沒啥變化,哥哥我可就老了。”
又有兩個年輕人下馬,作揖拜見道:“叔父。”
王淵點頭對兩個侄子說:“都好,甚是雄壯,可曾讀書科舉?”
王猛尷尬的摸摸鼻子:“兩個小子隨我,一讀書就犯困,只能拿刀做殺坯。”
王淵又問:“父親的喪事安排得如何?”
王猛說道:“已經下葬了,埋在黑山嶺,穿青寨子腳下的半山腰上。這是父親的遺愿,說他死后要歸根,穿青寨才是他的根子。”
“母親呢?”王淵問道。
王猛說:“母親就在貴陽城里,我接過來也方便照顧。小妹怎沒回來?”
王淵說:“她懷有身孕,不便走遠路。妹夫也在山東做官,身為一州父母,輕易走不得。”
兄弟倆邊走邊聊,轉眼已到城外驛站。
卻見驛站有數百家鄉父老接風,更多的鄉親正聞訊而來。甚至有幾個小孩大喊大叫:“太傅來了,太傅來了!”
貴州閉塞,還不知道王淵是太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