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魯王府。
或者應該稱作王城,相當于紫禁城的縮小版。有御道、御橋、御河,城外有天地壇、日月壇,負責代天子祭祀魯地的山川神靈。
王城為磚石城墻,周長十多里。
桂萼帶著地方士卒而來,魯王朱觀烶收到消息,竟然拉出儀仗隊和侍衛隊,數千人爬上城頭暴力抗法。
桂萼一路走來,早就怒火中燒。
為了供養魯王系宗室,兗州府賦役繁重,民生早已凋敝。僅朝廷賜給魯王的土地,就有數十萬畝之多,魯王還自己霸占民田,魯王屬官也霸占民田,根本就沒剩多少給兗州百姓耕種。不但如此,魯王經常修建各種玩意兒,隔三差五征召役夫無償做工,底層百姓已經被逼到起義邊緣。
這幾年,大量兗州百姓,難以承受魯王盤剝,舉家逃亡登萊沿海,等著被招募到海外求生。
南洋和殷州,甚至是天竺,都有許多山東移民!
還敢拒捕?
桂萼親自來到城下喊話:“魯王殿下,你這是要謀反嗎?”
朱觀烶大喝:“桂巡撫,你才是要謀反,帶這么多兵到魯王府作甚!便是本王有犯法之舉,也該山東按察司出面,山東兵備道有何權力大軍入境?”
桂萼冷笑:“有人檢舉魯王謀反,如此事關重大,自當防備萬一。現在看來,殿下是真的要謀反!來人,尋來樓梯,立即攻城!魯王殿下,你若敢下令射殺一員官兵,便是坐實了謀反之舉。”
“你敢攻打王城,也是形同謀反!”朱觀烶暴怒。
桂萼說道:“本官奉皇命,清查山東藩王田產,按詔可便宜行事。”
云梯都沒有,只用普通木梯,綁起來搭在城墻上。
桂萼親自提刀,第一個攀爬梯子,就這樣帶兵沖向城頭。城樓守軍都傻眼了,他們真不敢動手,一旦弄死山東巡撫,小兵且不論下場,軍官必然集體問罪,而且是謀逆大罪!
桂萼剛爬上去半個身子,朱觀烶就親自動手,居高臨下將桂萼制服。
“綁起來,押赴按察司問罪!”朱觀烶喝道。
“某乃巡撫,山東按察司無權處置,”桂萼冷笑一聲,不顧自己被俘,朝著城下大呼,“全軍攻城!”
山東兵備僉事彭清,只能咬著牙帶頭攻城。
越來越多官兵爬上城樓,王府士卒連連后退,雙方就那么手持兵器,在城樓上遠遠對峙。誰都不敢動手殺人,生怕背上謀反罪名,情況一時間荒唐到極點。
桂萼譏諷道:“魯王殿下,你本事就殺了我,我一介書生,跟親王換命很劃算。若殿下不敢換命,那就趕緊把我放了!”
朱觀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殺人也不是,放人也不是。
朱觀烶把一個正八品、一個從九品小官,招來面前低聲問道:“怎么辦?”
正八品小官叫秦信,為魯王府典膳。
從九品小官叫張容,為魯王府引禮。
前者給朱觀烶搜羅美酒佳肴,后者給朱觀烶搜羅俊男美女,二人齊心協力之下,把魯王府打造成酒池肉林。由此獲得魯王賞識,權勢甚至壓過王府長史(正五品),隨即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奪人財產、殘害無辜,已在兗州搞得民怨沸騰。
張容面色猙獰道:“便殺了,買通鎮守太監,把罪名推到兵備道頭上。”
“殺不得,”秦信慌忙勸阻,“桂萼是權臣王淵的心腹,山東鎮守太監張恩不敢收銀子。桂萼可以死,但不能死在這里,否則我等皆是謀逆大罪!”
朱觀烶質問道:“讓你們派勇士假扮土匪,為何一直不動手?”
秦信苦笑:“桂萼身邊一直有官兵,土匪怎敢沖擊官兵而殺巡撫?”
張容說道:“不如將桂萼扣押,然后上疏朝廷,就說山東巡撫意圖謀反,帶兵攻打魯王府被制服。如此,我等不但無過,反而平定叛亂有功。”
秦信郁悶道:“你是不是傻?桂萼是王淵派來的,就算桂萼真的謀反,王淵也不會承認。那可是當世呂不韋,后面有個趙姬幫襯著呢,說不定皇帝都是他的親兒子。”
張容問道:“清君側如何?”
“你這蠢貨,莫要害我!”朱觀烶大怒。
就算魚肉兗州,就算肉林酒池,魯王也沒有性命之憂,若喊出“清君側”的口號,就得押赴鳳陽高墻了。
朱觀烶不是死罪,秦信和張容卻必死無疑,這兩人心里慌得一逼。
朱觀烶突然退開,智商呈幾何倍增長,對親衛喊道:“拿下這二人!”
“王爺為何如此?”秦信和張容驚恐無比。
待兩人被侍衛擒下,朱觀烶又過去低聲說:“你們認罪,本王保你們妻兒老小。”
秦信、張容面若死灰,頓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搞完這些,朱觀烶又讓侍衛綁自己,自縛于桂萼面前說:“還不快放開巡撫!桂撫臺,小王被宵小蒙蔽,差點鑄成大錯,請撫臺嚴厲懲治惡人!”
桂萼一陣冷笑,問道:“秦信、張容何在?”
朱觀烶說:“被綁起來那兩人便是。”
桂萼走到二人面前:“你們好大名氣,在兗州作的惡,本官在濟寧都聽說了。”
秦信、張容,沉默不語。
歷史上,這些家伙在兗州為非作歹,一直都沒有官員敢出手懲治,最后翻車更是扯淡到極點。
魯王朱觀烶,竟然跟自己的四大爺、館陶王朱當淴干起來,矛盾起因也不知是爭風吃醋,還是什么爭奪田地鈔關。
反正兩邊狗咬狗,朱觀烶率先檢舉自己四大爺,歷數朱當淴一系列滔天罪行。朱當淴反嘴一咬,把朱觀烶的破事兒也捅出來。
于是,兩人的心腹屬官被論死罪,朱觀烶被消減歲祿三分之二,朱當淴被消減歲祿三分之一。
桂萼掃了朱觀烶一眼,勒令王府儀仗隊、侍衛隊放下武器,帶兵封鎖整個魯王府,軟禁魯王之后搜查犯罪證據。
到第二天晚上,桂萼怒罵道:“張淮那混蛋還沒來嗎?”
張淮是山東按察使,就算魯王有罪,也只能讓張淮派人審理。桂萼作為巡撫,無權繞開地方按察司,直接審理有關藩王的案子。
而且,山東按察司只能初審,還得上報給朝廷來復查。
濟南府。
山東按察使張淮正在舉辦文會,召集省城諸士子賞秋作詩。他特別喜歡牡丹花,僅詠唱牡丹的詩歌,就寫了好幾十首,直接起名《牡丹百詠·其X》。
去年轉任山東按察使,張淮發現濟南的牡丹不多,特地花錢請人從外地移栽。
秋天當然不能賞牡丹,于是張淮帶著士子們賞菊。
文會剛剛舉行到一半,師爺突然慌忙跑來:“臬臺,桂巡撫讓你立即去兗州辦案,他估計是要對魯王動手了!”
張淮卻不慌不忙,笑道:“你且準備一下,今日文會須有始有終,待得明日動身也不遲。”
“臬臺,哪還能等?若去得遲了,輕則貶官,重則流放!”師爺焦急道。
張淮微笑道:“胡先生,你就別危險聳聽了。那魯王犯事,與我又有何干?我早就上疏檢舉過,本身職責已盡,是朝廷一直沒動靜而已。”
師爺心累道:“臬臺并非御史,只是上疏檢舉,又怎能說已盡職盡責?魯王之事太大,臬臺必受牽連。如今只能盡量補救,趕緊前去兗州配合巡撫查案,若去得遲了就不是牽連那么簡單!”
張淮被繞得心煩,揮手說:“罷了,罷了,你且備好車船,把屬官佐吏也叫來,等文會結束我立即出發。”
師爺很想把這糊涂官當場掐死!
藩王以前歸宗人府管,但很快就被六部奪權,地方三司也有監管藩王的權利。
比如王府,有時候由工部負責營建,但翻新、修繕、擴建等等,則基本是地方三司出錢出力。撥給藩王的歲祿,也是地方布政司解決,不可能由中央發放糧食。
藩王的屬官佐吏犯罪,地方按察司可以直接抓人。若罪行累累卻視而不見,那么按察使很可能被追責!
桂萼都帶兵包圍魯王府了,張淮這位山東按察使,居然還有心情召集文會、寫詩唱詞。
張淮非常年輕,正德十二年進士,因為跟楊慎交情很好,甚至以楊慎的門生自居。于是,這貨受到楊黨的不斷提拔,并在浙江督學時政績斐然,為官十四年就爬到按察使的位子。要知道,這可是山東按察使,還兼管著整個遼東呢!
這貨的官聲非常好,一路大興教化,不停的建造社學、鼓勵書院、支持講學、資助寒士……包括許多心學門徒,都受過張淮的支持和資助,王陽明還贊許過此人之義舉。
張淮心里根本不怕,王淵的老師都夸我,王淵的走狗還會動我?
說實話,張淮這種人,就該讓他搞一輩子教育工作!
從濟南到兗州,張淮足足走了三天,隨行的兩個按察副使,很想直接抬著他趕路。
山東巡撫都催瘋了,山東按察使還敢郊游散步?
換成普通巡撫,地方三司自然可以這樣,配不配合全看巡撫面子有多大。但那是桂萼啊,是王淵的心腹,是專門被派來整治地方宗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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