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歲的聶豹,恭恭敬敬給王淵行禮:“拜見師兄!”
“文蔚兄年長,不必如此拘禮,”王淵回禮作揖,拉著聶豹入座,“老師身體可好?”
聶豹說道:“偶爾犯病,大致無虞。”
王淵笑道:“文蔚兄在華亭,做事真真漂亮,今年考滿全國第一!”
聶豹謙虛道:“不過是踐行心學而已。”
聶豹乃正德十二年進士,授華亭知縣。剛剛上任,就遇百年大旱,華亭縣顆粒無收。
他首先對皂吏開刀,迅速擺平那些積年老吏。接著又拿文吏開刀,追回貪墨稅銀一萬八千六百兩、米五千六百余石,那文吏在朝中有親戚做一品大員,卻被聶豹帶著幾個皂吏拿下。
有錢有糧,聶豹立即開始賑災。同時清查縣內廟田,把和尚侵占的良田,分配給無家可歸的災民,逼著和尚們幫忙賑災。
接著,聶豹又拉攏當地士紳,說服士紳也出糧賑災。徐階就是那時認識聶豹,并跟隨聶豹研習心學,成為沒有正式入門的王陽明再傳弟子。
賑災完畢,聶豹整頓吏治,定下各種規矩,并以身作則遵守,華亭官吏竟無人敢犯。
聶豹在華亭當了六年知縣,疏通水渠三萬多條,修復廢塘一萬兩千多口。由此徹底解決縣內缺水問題,糧食產量大增,并且廢除苛捐雜稅,幾年時間共有三千兩百多戶逃戶(上萬人)主動回鄉安居。
如此恐怖的政績,誰都別想壓住,這次考滿被評為全國第一。
“朝廷對文蔚兄的安排,可有定下?”王淵問道。
聶豹回答:“已經定下,廖尚書親自指派,令在下巡按福建。”
知縣是正七品,巡按御史還是正七品,看似聶豹只是被平調而已,其實已經入了吏部大佬的法眼。
眾所周知,總督和巡撫很牛逼,卻被小小的巡按御史牽制。而且朝廷明文規定,地方科舉、處決重刑、審理冤案、參(彈劾)拔(提拔)官吏、紀(記錄)驗(驗證)功賞,這些事情督撫都不得插手,全是巡按御史的職權范圍。
王淵擔任浙江總督時,就被浙江巡按御史惡心過好幾次,不過他們又因懲治溺嬰而握手言和了。
從知縣直接變成巡按御史,聶豹已然一飛沖天,下次升職很可能是知府!
王淵點頭道:“廖尚書為政,一向對事不對人,也不問出身和派系。很可能是文蔚兄考滿全國第一,把廖尚書也驚動了,親自跟戶部和都察院聯絡,任命你為福建巡按御史。”
總督、巡撫和巡按御史,本職往往隸屬于都察院。但在挑選官員的時候,卻以吏部的意見為主。比如任命湖廣巡撫,吏部跟戶部商量著辦;如果是遼東巡撫,吏部需跟兵部商量著辦。若有意見分歧,由吏部發起并主持廷推,最后交給皇帝來定奪。
聶豹笑道:“無論擔任何職,不過‘忠君愛民’四字而已。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弊,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便是信,發之治民便是仁。”
王淵贊道:“文蔚兄深得心學三昧矣。”
聶豹連忙說:“略知皮毛而已。”
兩人又閑聊一番,便結伴前往城南物理學院。
鄒守益、方獻夫等心學傳人,都已經在京城安頓下來。只不過,鄒守益當上了翰林院檢討,而方獻夫還慢慢等著補缺。他們在京城開堂講學,傳播心學大道,有時在街上講,有時也借物理學派的講堂。
此時此刻,講堂內外聚集數百人,有物理學派弟子,也有被吸引過來的普通讀書人。
鄒守益站在臺上說:“良知者,虛無定體,又無所不包;它知善去惡,而自然流行。良知,既虛無又自然而發,常寂常感,常寂常明,沒有動靜之分。因其充分完備,故意人力加損之,皆非良知的本來面目……如何致良知?吾師陽明公曾言,應當有戒慎恐懼之功。我認為,陽明公的戒慎恐懼,便跟程朱二賢的主敬、持敬、居敬是一個道理,都是為了存天理、滅人欲……”
聽到這里,聶豹瞬間皺起眉頭,他覺得鄒守益在曲解陽明心學。
又認真聽了片刻,聶豹都懶得過去辯解,直接選擇跟王淵辭別離去。
明代中期的陽明心學,雖然流派眾多,卻被后世研究者歸為三派,即:王門左派、王門右派和王門傳統派(日本研究者則分為:歸寂派、修證派和現成派)。
王門左派以泰州學派為主,創始人是王艮。
為啥叫左派?因為太激進。民用即為道,對老百姓有利的就是道,每個人只需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在踐行大道利國利民,就連商賈合法經商都是在踐道。
而王門右派以歸寂派為主,聶豹正是代表人物之一,只不過他目前還沒開宗立派。
聶豹認為,天理應在寂滅靜虛中尋找。他這派是要做圣人的,吾日三省吾身,修身治國平天下。認為匡扶社稷、救濟萬民,只有士大夫能做到,每個士大夫都應該修身持正,先約束自己,再去感化別人。
至于王門傳統派,代表人物即為鄒守益。他們首先承認程朱理學,再于理學基礎上發展心學,相當于對程朱理學的改良。
右派遇到傳統派講學,能聽得進去才怪了!
歷史上,心學發展到晚明,又出現一個修正派(東林派)。東林派跟王門右派的思想非常接近,都是“尊德性”。只不過嘛,實際操作當中,很多東林派都是讓別人“尊德性”,自己有德無得就很難說了。而以聶豹為代表的王門右派,是自己踐行道德,再去感化萬民。
至于王門左派,后來發展出“狂禪派”和“實學派”。
狂禪派,似儒非儒,似禪非禪,主張打破一切桎梏,掃除一切道理束縛,這樣才能回歸“天理”的本來面目。即,追求思想大解放。
實學派,則非常有意思。厭棄從漢代到明代所有儒學套路,只遵從孔孟的原始思想,主張兼容并包,學習西方先進科學技術。比如跟利瑪竇一起翻譯《幾何原本》的徐光啟,嚴格來說就屬于王門心學之實學派。另外,張居正和海瑞,也是實學派的代表人物。這派發展到明末,核心理論即:解放思想,舍虛求實,一切歸于實踐和實用,并且反對陽明心學(其實是反對走向務虛的心學)。
可惜,在晚明諸多心學流派當中,官場以東林派占上風,實學派的朝政影響力沒那么大。
直到滿清入關,明代百花齊放的大思潮,被扼住脖子直接宣告死亡,鴉片戰爭之后才終于開始復蘇。
為啥把王陽明奉為圣人,看以上敘述就知道了。他的心學思想,影響了整個明朝的中后期,從官場到民間的各種思潮,全是陽明心學的變種和分支。
聶豹離開了,王淵繼續聽講,聽著聽著也走人。
鄒守益的心學思想,實在太過傳統,啥事兒都往程朱理學上套。物理學派雖然也篡改程朱理學,但都把朱熹當工具人,而鄒守益則是真把朱熹奉為圣賢。
但是,思想相對保守的士子,還就吃鄒守益這一套!
鄒守益回京只一個多月,正式收徒就有十多個,另有數十人定期跑來聽他講學。
方獻夫講學剛好跟鄒守益相反,這位老兄直接狂踩朱熹,把朱熹貶得一無是處。他推崇孟子,“知本”是方獻夫的核心思想,格物致知是為了體察萬物之本,用來探求自己的本心,再將自己的本心與圣人之心契合。
一些不喜歡研究數學物理,又不咋待見朱熹的士子,紛紛拜入方獻夫門下為徒。
這兩位雖然核心理論迥異,卻都認同致良知、知行合一。再加上再京城發展多年的物理學派,北直隸士子居然張口閉口談心學,已經成了一種學術潮流時尚,導致下一屆順天府鄉試,出現大量闡述心學的應試文章。
心學門徒都不隱藏了,考得中就考,考不中拉倒,反正寫文章時要痛快!
南方數省的鄉試,也有這種情況。搞得許多老學究主考官,在閱卷完畢之后,專門跑去問心學是啥,咋到處都有“致良知”、“知行合一”等字眼?
心學,蟄伏十余年,已經開始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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