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縣與海寧縣交界地帶,曾經的荒灘、漁村、海邊薄田,如今已建起稍具規模的海港。
海港并未徹底完成,準確的說,就算等到王淵離開浙江,這里的海港也得繼續完善。
但是,從杭州城到碼頭的路已經修通。并且靠近海港的官道兩邊,筑起了一棟棟房屋,許多鋪面甚至已經開始營業。
從杭州鈔關挪用來建港的銀子,靠賣鋪面就賺回來大半。
古人或許沒有房地產概念,但絕對知道里面的行道。不管鋪面賣得再貴,當看到海運紅火之后,也有無數士紳豪商搶著買。非但要給足銀子,還得大力支持總督才行,跟總督關系不好的只能傻看著。
差點被燒的貨棧,也被賣給十大牙行。
或者說,貨棧本就是牙行的同義詞,差點被燒的只是貨物倉庫。
那些倉庫正在逐漸改建,從竹木搭建的簡易建筑,陸續替換成磚石建筑,這是為了防止火災再次發生。
“來船了,來船了!”
燈塔之上,有錢塘水兵值班,用千里鏡觀望海面。
在水兵敲鐘大喊不久之后,碼頭工人也能遠遠見到船隊影子。那是朝鮮商船,跟日本商船長得不一樣,有經驗的一眼就能認出來。
朝鮮商船,兩個月前就來了一批。
今天這一批共有五條船,算是趕上末班車,等開春之后就風向改變了。
船還未進港,碼頭已經熱鬧起來,牙行掌柜們更是摩拳擦掌。
市舶司官員首先前去交涉,辦理一系列手續再收稅。而在收稅的時候,牙行已經得知朝鮮運來了什么貨物,其他商賈紛紛聯絡牙行等著交易。
朝鮮特產種類不多,但在市場上也算緊俏,以藥材、皮毛、珍珠、弓角、硝土為主。
朝鮮最喜歡的中國貨是緞子,而日本最喜歡的則是生絲,這些都為滿足達官貴人的需求。但隨著開海之后貿易擴大,必然要轉向大眾用品,比如棉布如今就非常暢銷。
朝鮮稍微還能抵抗中國棉布,日本直接被打蒙了。
因為中國棉布物美價廉,幾個月前運到日本,迅速霸占日本市場,成為中下等武士階層的最愛。日本商船返航時,居然開始減少生絲收購,轉而大量運輸成品棉布回去。
估計用不了幾年,日本的棉花種植業、棉紡織業,就會被中國棉布徹底沖垮。
嗯,日本人還是老實種糧食吧,種棉花這種事可以交給中國人。
順帶一提,朝鮮也不缺銀子。
幾年前,朝鮮咸境道發現端川銀礦,儲量極其豐富,導致朝鮮銀賤而銅貴。以前朝鮮使臣來中國,都帶私貨交易撈外快,這兩年干脆直接帶白銀,換成大明銅錢運回去賺外匯差價。
崔浩是這五條朝鮮商船的首領,他到了牙行直接說:“我們不要銀子,只要大明的貨物和銅錢。”
“沒問題,閣下要什么貨,都可以在本行登記,我們一定幫你聯系到賣家。”牙行掌柜心里那個羨慕啊。這些朝鮮人、日本人,咋就不把銀子當寶貝呢?銅錢哪有銀子保值?
崔浩的漢話非常流利,說道:“我要大量的緞子、絹子、棉布,還要一些桐油、生漆和徽墨。另外,我帶了三千兩白銀,全部換成大明銅錢。要上等銅錢,不要拿劣錢湊數。”
牙行掌柜笑道:“煩閣下把具體的訂貨量寫下來,半個月內給你湊齊。”
中國的銅錢鑄造工藝還是蠻不錯的,之所以某些朝代鑄錢會虧本,純粹是貪腐造成的。而日本和朝鮮,鑄錢工藝就要差得多,大明銅錢可以在兩國流通無阻。
王淵一開海,立即在各行業導致連鎖反應。
浙江寶泉局開始瘋狂鑄錢,而且鑄的全是上等好錢,專門用以換取白銀賺差價。這導致浙江銅價上漲,明年日本定會大量販銅,估計要形成中日之間的“銅錢—白銀”貿易,進而造成浙江白銀貶值,然后漸漸輻射向全國。
浙江布政司官員,已經不那么反對開海了。
一是難以跟王淵做對,二是他們找到新的利潤點。因為負責在浙江鑄錢的機構,正是浙江布政司寶泉局,官員們完全可以從這里面撈錢,而且還跟貪污扯不上邊,純粹公器私用賺外快而已。
只要再堅持一年,即便王淵離開杭州,浙江布政司官員都會繼續開海。誰敢反對開海,浙江左右布政使保準罵娘!
甚至,王紹、湯沐等布政使官員,還怕王淵把“銅錢—白銀”貿易給禁了。因為王淵禁止銅鐵出海,銅錢就沾了一個銅字,如此貿易純粹在打政策擦邊球。
崔浩把貿易事務處理妥當,又去安置隨船海員,總不能一直讓水手在船上待著。
牙行掌柜立即向他推薦“平安客棧”,說這客棧的名字吉利,而且有上等房和下等房。上等房奢華享受,適合海商貴人;下等房干凈便宜,適合普通船員。
崔浩問清住宿價格,有點嫌貴。
牙行掌柜說:“閣下不知,這里是杭州,碼頭、府城、鈔關的房價都很貴,除非你去鄉下租用民房。五條船,幾百個海員,自己租民房多費事啊。”
崔浩不是老板,甚至船隊都不是一家的,由朝鮮兩個家族合資組建而成。他有點舍不得昂貴的住宿費,于是自己帶人出去問價。
“切,朝鮮商人就是小氣,日本商人可大方得多。”牙行掌柜嘀咕一聲,他推薦客棧可是有提成的。
崔浩連續問了好幾家客棧,發現住宿費跟牙行掌柜說得差不多,只能咬牙定下了一家。他自己住上等房,讓少數頭領住中等房,普通水手全扔去住大通鋪。
辦完正事,崔浩前往府城轉悠。
碼頭那邊因為還在建設當中,只是顯得繁忙而已。到了府城,絕對可說是繁華,四處屋宇相連,商鋪鱗次櫛比,南北商品琳瑯滿目,街道之上車水馬龍。人們衣著錦繡,再不濟也穿著棉袍。
穿過府城,來到運河沿岸。江上舳艫千里,往來不息,一派繁盛富甲的景象。
崔浩仿佛劉姥姥進大觀園,站在運河邊傻看許久,自言自語道:“吾此刻置身天堂耶?天下竟有若此富庶繁華之地!”
再回到杭州府城,崔浩刻意尋找,竟找不到一個乞丐。
乞丐全都被常倫、桂萼兩位知縣抓走,有勞力者被送去修路建港,老弱婦女被送去漿洗縫補、打掃清潔,孩童直接帶到官方慈善機構撫養。
崔浩出自朝鮮大族崔氏,自稱先祖為平洲刺史崔毖(崔琰四世孫)。他雖然是個庶出子,但也從小學習漢家經典,一直將中國視為祖先之地。此刻見到杭州的繁華,發現乞丐已經絕跡,還以為中國的大城市皆如此。
一瞬間,崔浩淚流滿面,走路都恍惚起來,嘴里念念叨叨:“天朝上國,天朝上國,不愧是天朝上國!”
猛地,崔浩突然北面跪地,遙向大明皇帝磕頭,如此才能抒解他澎湃的心情。
“這人是傻子吧?”
“可能是家在北方,聽說父母死了,只能這樣盡孝。”
“什么家在北方,看他的衣服就是朝鮮人。”
“他在拜皇帝?”
一個過路的士子問:“閣下在拜什么?”
崔浩站起來說:“吾初來中國,目睹杭州之富庶,竟連乞丐都沒有,可見人人安居樂業。如此,不禁心神激蕩,遙拜大明君主以表敬慕之情。”
士子哈哈大笑:“你該去拜拜總督呢。”
崔浩問:“可是那位滅國開海的王總督?”
士子有些驚訝:“你第一次來大明,也知王總督在西域滅國之事?”
崔浩說:“王侍郎西域滅國,獻俘于闕下,諸國使者皆親眼所見。吾之族兄便是貢使,吾又怎會不知?”
士子笑道:“想不到王總督的大名,居然連朝鮮人都知道。”
崔浩問:“王侍郎在杭州開海,又做了什么驚人之舉?”
士子說:“王總督之名,在杭州便是三歲小兒也知。他去雙嶼單刀赴會,說服積年海盜歸降,一下子招來三十多艘海船。又懲治溺嬰陋習,如今杭州各縣,便是村中愚夫愚婦也不敢溺嬰,但有溺嬰者就會被揭發嚴懲。至于城中乞丐,也被安排了差事,人人皆得其活。好多混混幫閑,一旦犯事,就被抓去充了水軍,如今在海上日夜操練呢。”
崔浩由衷佩服道:“真國家干臣也!”
士子說:“杭州如今大治,百姓安居樂業。南北商賈盡來此地,便是小民也得了好處,再不濟上街賣餅也能生活。而王總督還住在破廟里,日日與麾下士卒吃同樣飯食,清廉如廝,世所罕見。現在,杭州的士紳豪商,都在勸總督搬去大宅里住,甚至商賈們還湊錢給他修了總督府。”
崔浩大驚:“一省總督,居然還在住破廟?”
“你在朝鮮見過這樣的官嗎?”士子頗為自豪。
崔浩聯想到朝鮮官場,搖頭嘆息:“我國若有如此好官,早就舉國大治矣!”
如今浙江的文章錦繡之地,以杭州、紹興、寧波三府為主,加起來出了浙江八成以上進士。杭州更是精華中的精華,許多外地士子,也紛紛來杭州求學深造。
王淵連續打壓士紳,本來遭到士子們唾棄,亂七八糟傳什么的都有。
但隨著開海不斷深入,來往海船越來越多,士紳和豪商也涌現出一批既得利益者,小民百姓更是因此獲益無窮。
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子弟,以及真心佩服王淵的士子,漸漸開始為王淵“翻案”。
就拿杭州府學來說,里面的學生對王淵評價呈兩極化。一些把他恨得要死,將他比作來俊臣之類的酷吏小人;一些把他捧上天,創作詩詞散曲歌頌王淵利國利民。
譽滿天下者,必謗滿天下,便是如此了。
做事肯定會得罪人,也肯定能拉攏人,是譽是謗純看屁股歪在哪邊。
就如那士子所說,確實有商賈合資建房,請求王總督搬去豪宅辦公,這事兒是大賈黃崇德干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