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看人的眼光非常毒辣,這里的“人”,專指文官。
誰是貪官,誰是清官;誰是小人,誰是君子;誰是庸吏,誰是干員……朱厚照心里其實清清楚楚。
就拿王瓊來舉例。
正德三年,朝廷推舉吏部侍郎,前后推薦六個人,朱厚照都不同意。最后把王瓊推出來,他立即就表示滿意了,只因王瓊有實打實的政績。
隨后,王瓊因為邊臣使用太倉銀未及時歸還,追責受牽連而被調任南京吃閑飯。這都過去好幾年了,王瓊在朝廷也沒什么靠山,去年冬天突然被調回北京,而且擔任戶部右侍郎,并且負責賑濟北直隸受兵災地區。
那個時候,正逢楊廷和、楊一清矛盾暴露,而且楊一清被逼得辭職。朱厚照看似不偏幫任何一方,卻羚羊掛角把王瓊召回來,還扔到戶部跟黃珂同為右侍郎,明擺著就是在摻沙子進去,不讓楊廷和一家獨大!
王瓊比楊一清更能揣摩圣意,皇帝說什么,那就是什么,而且專門跟楊廷和對著干。楊一清就要固執得多,一邊因具體政務跟楊廷和鬧矛盾,一邊又勸諫皇帝不要這樣不要那樣。
顯然,對于皇帝而言,王瓊比楊一清更好用。
在朱厚照的刻意安排下,楊廷和永遠都不缺政治對手。現在是楊一清,今后就是王瓊,皆以尚書身份跟他打擂臺。
“王若虛如何跑到了楊應寧(楊一清)那邊?”楊廷和滿腹怨氣道。
楊禠冷笑道:“新科狀元甘當佞臣,還真是大明開國以來的頭一遭!今后必須嚴加提防。”
楊廷和不再應聲,也不想跟王淵爭鋒相對。對于任何皇帝寵幸之人,楊廷和都不愿意得罪,包括太監、勛戚和武將,他只在文官體系內排除異己。
同時,楊廷和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
去年上半年,司禮監與內閣一團和氣。首輔李東陽不管事,太監張永盡量配合,楊廷和說什么都無人反對,想任命誰就任命誰,這讓楊廷和產生了一種掌控朝堂的錯覺。
誰知情況急轉直下,閣臣劉忠率先表達不滿,被楊廷和親自下場逼迫辭職,而且還把鍋甩給太監張永。劉忠是皇帝信賴的大臣,朱厚照堅決不許其辭職,劉忠只能以修祖墳為借口回老家。
緊接著,吏部尚書楊一清又跳出來,一度把楊廷和搞得很狼狽。
楊廷和想要控制朝堂,雖然搞定了太監張永,卻沒法搞定制敕房靳貴,內閣和司禮監聯手居然不能隨意頒布圣旨。靳貴并非頭鐵,只因其是首輔李東陽的心腹,而且是被楊一清推薦上位的,同時還屬于朱厚照的東宮班底!
現在,為了拉攏閣臣梁儲,楊廷和命令陸完,幫著梁儲的兒子脫罪,三百條人命的案子都敢壓住。梁儲果然感激涕零,卻把大理寺卿張綸逼到對立面,張綸已經徹底跟楊廷和鬧翻了。
咋就都不聽話呢?楊廷和感到很無奈。
豹房。
準確地說,還沒到豹房,朱厚照就迫不及待,問道:“可曾把神鏡帶來?”
王淵拿出望遠鏡,笑道:“陛下,此乃千里鏡。”
朱厚照奪過望遠鏡,隨便朝遠處觀看,皺眉道:“有些模糊不清。”
“根據遠近變化,可調節鏡筒長短。”王淵手把手的教皇帝如何操作。
朱厚照嘗試幾次,果然把遠處景物看得清清楚楚,頓時樂不可支:“此乃神物也,快陪我去城樓!”
君臣二人快速登上紫禁城樓,朱厚照還覺不滿意,又拉著王淵登上內城城樓。
內城之外就是民居,朱厚照化身為偷窺狂,趴城墻上觀察市井小民。他一邊偷窺一邊說:“二郎,我看到一處宅院內,有個婦人正在漿洗衣服。”
王淵哭笑不得。
很快,朱厚照又說:“禮儀房(司禮監下屬機構)外的街道上,有人正在打架。哈哈,個子更挨那個被揪住頭發,發髻都被扯散了,簡直不顧禮儀……對,揍他……唉喲,被踢褲襠了,怕是疼得要死。”
王淵假裝沒聽到,云淡風輕的看風景。
“哇,那邊有人翻墻進宅,院內還有婦人給他搭梯子,”朱厚照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那對男女抱著啃起來,他才惡趣味的對隨侍太監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行此茍且之事,快讓錦衣衛過去抓奸!哈哈,快去,快去,再慢就完事了!”
神特么再慢就完事了,王淵感覺自己的發明,被用在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朱厚照飽覽了一番京城市井風情,這才收起望遠鏡,對王淵說:“二郎,此等神物,為何不早早獻上來?對了,你不是說還有什么顯微鏡,可觀一碗水中四萬八千蟲嗎?”
王淵解釋道:“陛下,千里鏡和顯微鏡,皆是臣格物致知時的發現。眼下這副千里鏡,還只是低級貨色,看個幾里遠而已。接下來,臣會試制真正的千里鏡,可觀測千里之外的物事。”
朱厚照高興道:“那你就快快試制,趕在河南反賊剿滅之前。我要站在北京城樓上,觀看將士在千里之外剿匪!”
王淵吐槽無力,只能應下。
朱厚照跟王淵勾肩搭背,親熱無比道:“二郎這個格致之法,確實比朱子更有趣。你以后專心格物,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多弄些新鮮物件出來。”
王淵說:“臣暫時需要些工匠。”
朱厚照說:“我回去就傳旨工部,讓他們盡量配合,你需要什么工匠直接去叫人便是。”
“臣領旨!”王淵大喜。
朱厚照意猶未盡,繼續行偷窺之事,突然心血來潮:“千里鏡可以多做一些,讓五城兵馬司派人在四處城墻觀望。若城內城外有作奸犯科者,可一目了然也,豈不省去無數工夫?”
王淵還真沒想過這個,當即拍馬屁:“陛下英明。”又趁機賺錢,“五城兵馬司欲購千里鏡,也得拿銀子來買。外人我賣三百兩銀子一副,朝廷各司我只賣成本價,三十兩一副足矣。”
朱厚照笑道:“王二郎夠義氣,我也不會讓你虧本,就五十兩一副吧。”
王淵正色道:“陛下,此物可用于戰場,必須嚴謹與外邦交易。”
“戰場?”朱厚照立即會意,點頭說,“確實可用于戰場,主將立于高臺之上,可將戰況一覽無余,隨時能用旗令指揮廝殺。王二郎果然知兵,居然造出這等軍器!”
王淵隨口問道:“陛下,臣之格物,需以算學為基礎。若有更多人掌握算學,就有更多人制造這等神物。司禮監經廠何時能把算學書籍刻印好?”
朱厚照驚訝道:“這都幾個月了,經廠還沒印好?我派人去催催。”
王淵說:“正好,臣近日于算學又有心得,跟以前的書稿一并刻印了。”
所謂又有心得,都是關于函數方面的。以前怕明代人不易學,就沒寫在稿子里,跟顧應祥接觸之后,才發現古人早就在研究函數了。
書名也直接改新的,一本叫《數學》,一本叫《幾何》。
朱厚照直接在城樓上偷窺半天,隨侍太監提醒他吃飯了,這才萬般不舍的回去。還把王淵一起叫去用膳,下午又帶王淵去看球,兩支豹房球隊踢得頗為精彩。
就在朱厚照如廁時,王淵趁太監不注意,直接把大理寺卿張綸的奏章,塞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不動聲色,在廁所里把奏章看完,又把奏章塞到懷里,面色平靜道:“我知道了,此事二郎不要再管。”
王淵當然不會再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又不是大理寺卿,能幫忙遞奏章已經非常夠意思了。
朱厚照怎么處理的?
這貨可不會為民做主,更懶得維護司法公正,居然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但是,朱厚照做了兩件事:第一,讓司禮監將奏章留中;第二,給大理寺卿張綸增祿十石。
前者是暗示太監張永,這件事皇帝已經知道,司禮監不要胡亂插手,也警告張永不許再跟楊廷和攪在一起。后者是告訴大理寺卿張綸,奏章我已經收到,而且我對你非常滿意,但你也不必再鬧騰了。
這兩個做法,很可能傳到楊廷和耳中,又會給楊廷和一個錯覺:皇帝想要和稀泥,順便補償楊廷和派系在貴州之事的失利。
其實呢?
皇帝抓住了楊廷和、梁儲兩位閣臣的小辮子,今后但凡他想動手,都能把此事翻出來炒冷飯。輕則逼得楊廷和、梁儲自動辭職,重則直接罷官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