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亮到中午,王淵已答三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他這速度只能算中規中矩。
肚子實在餓得不行了,昨晚出門之前吃的飯,早晨忙起來根本沒吃。
王淵從食盒里拿出幾個饅頭,又倒了一碗清水,再抄起火腿砸桌上,用小刀慢慢片肉。他將饅頭切成兩半,把火腿肉夾進去,又淋上一些果醬,火腿三明治便大功告成。
明代鄉試雖然強度高,但勝在不折騰人,一場考一天,只需帶午飯即可。
清朝那是真的扯淡,一場考三天,考生還得帶爐子在考場煮飯。比如經常被同學們要求坐下的獨秀先生,他考科舉時,吃了好幾天半生不熟的掛面,都是自己燒水、自己煮面,隨便伴點啥醬料就囫圇吞到肚子里。
吃過火腿三明治,王淵繼續寫作文。
緊趕慢趕,終于在半下午時,做至最后一道五經題。此題選自禮記·文王世子:“是故其成也懌,恭敬而溫文。”
聯系被省略的前文一起翻譯,便是:“三代國君教育太子,一定要用禮樂。樂可以陶冶情操,禮可以美化外表。禮樂滲透于心、表現在外,太子就能健康成長,養成謙虛恭敬而又溫文爾雅的氣質。”
這道題可以從多個方面論述,可以討論教育,可以討論禮樂,可以討論師德。
王淵選擇三者相結合,中心思想為:“教育太子的老師,自己就應該德行端厚,用一言一行去浸潤引導太子。各級公學的教諭,也應如此,則天下士子都能成為君子。”
“禮樂能悅諸心,德容自著其美,蓋禮樂合內外之道也。”
破題之后,王淵文思泉涌,流暢自如的寫完這篇。
等七篇八股文全部寫完,已經是申時三刻,即下午四點半。
王淵又用了半個時辰,將七篇文章潤色一番,進行少許的細節修改,這才開始謄抄到正式答題卷上。
此時將近酉時三刻,即傍晚六點半。
夏季日長,離天黑還早得很。
王淵表示自己要交卷,號兵立即跟監試官溝通,拿著他的答題卷、草稿紙和準考證,一起送往掌卷官那里。
掌卷官非常重要,必須由清廉之官擔任,至于怎樣才算清廉,那只有鬼才知道了。其職責為:發放試卷,收納試卷,將答卷送去彌封官處封存。等謄抄官抄完朱卷之后,由對讀官逐字對比朱卷和墨卷,防止謄抄錯誤。對讀完畢,朱卷再次交給掌卷官保存,最終送去給閱卷官批改。
王淵交卷之后不能立即離開,也懶得離開,直接趴在考桌上睡大覺。
昨晚折騰一宿,今日做題一天,腦子暈得跟漿糊一樣。
及至傍晚,天色漸黑。
號軍跑來將王淵叫醒,示意他可以離場了。
王淵拎起考試行頭,打著哈欠鉆出號房。此時交卷離場的將近一半,眾人涌出考棚,嘰嘰喳喳的說起考試內容。
那些還沒考完的生員,由官方提供三支蠟燭。蠟燭點完后收卷,如果還沒搞定,那就抱歉了,會被號軍們直接叉出去。
周沖一直等在外頭,見王淵出來,立即迎上去說:“二哥出來得早,定然考得不錯。”
王淵笑道:“照你這樣說,交白卷豈不是考得最好?”
周沖嘿嘿一聲:“二哥既有心情說笑,定然是考得很好。”
王淵不再跟他開玩笑,問道:“還有誰交卷的?”
周沖回答道:“剛才看到田秋田相公,他說腦子昏得很,先回去睡覺了。”
看來李應諸生還在考試,王淵也懶得再等了,帶著周沖回去吃飯休息。三天之后才考第二場,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后兩天放松心情,基本上就能調整過來。
直至第二日上午,王淵才終于知道,李應居然是被號軍叉出考棚的。
“我最后一篇經義沒寫完,這次肯定不能中舉了。”李應哭喪著臉說。
鄒木跟他同命相憐,苦笑道:“我倒是寫完了,但時間不夠,最后一篇是瞎寫的。”
“瞎寫也比沒寫完好。”李應更加郁悶。
王淵問越榛:“文實考得如何?”
越榛說:“還好,壓著時間寫完的。”
主要還是貴州士子未經風雨,隨隨便便就能考中秀才,哪遇到過一天之內寫七篇八股文的高強度考試?而且昨晚還一夜未睡,考到中午腦子都是懵的,越懵越寫不出來,越寫不出來就越懵,惡性循環能把人給整崩潰。
一起來云南的十多個生員,只有王淵和田秋在黃昏之前交卷,其他全都考崩了。
不過嘛,若人人都崩,就看誰崩得不那么厲害,反正今年要錄二十一個貴州舉人。
一般來說,鄉試的主考官有兩個,由布政司聘請才學之士擔任。
能請到德高望重者最好,實在沒有選擇,那就請各地老師來當主考官——至少得教授級別。
今年的云貴鄉試主考官,分別叫文澍(shù)和鄒清。
鄒清就不提了,老秀才一個,是昆明這邊的府學教授,完全屬于充數陪跑性質。
文澍則是成化二年進士,今年已經七十六歲高齡,曾擔任重慶知府和思南知府。在重慶當知府時,他曾賑濟饑民數萬人,讓幾千土匪自動解散,并服從官府的安置工作。在貴州當思南知府時,文澍跟太監鬧得不愉快,氣得辭職退休至今。
文澍去年都還定居在桃源縣,半年前,王陽明路過桃源,特意拜訪了慕名已久的文澍。
二人年齡相差幾十歲,卻聊得甚是投機,足足交流半個月。文澍特意租船,陪同王陽明暢游桃花源,王陽明寫下桃源洞和晚泊沅江兩首詩。歷史上,文澍的墓志銘都是王陽明寫的。
前不久,文澍回到云南處理家族事務,被云南左布政使親自請來當主考官。
“橘安先生,貴州卷子已經閱完。”鄒教授捧著一摞朱卷過來。
文澍點頭說:“放著吧。”
第一場考完之后,便要開始閱卷批改工作。
除了兩位主考官之外,還有幾個同考,都屬于閱卷官。
這些閱卷官叫做簾內官,只負責出題和閱卷;監考官屬于簾外官,只負責監督考試。
巡按御史同時負責簾內和簾外,擁有的權利最大,但不能參與閱卷工作。
文澍已經老眼昏花,必須貼著試卷才能看清,他批改卷子的速度慢得讓人發慌。
好不容易把云南卷批完,文澍拿著金罍的朱卷,頷首微笑道:“此子才學非常,四書五經當為云南第一。”
文澍考鄉試那會兒,云南貴州還排同一榜,兩省舉人名額也是合起來計算。現在早已經分開,各有各的名額,需要貼出兩張榜。
反復品讀幾遍金罍的文章,文澍意猶未盡,鄒教授只能提醒道:“橘安先生,明天就考第二場了,貴州卷你還沒看呢。”
“我老糊涂了。”文澍自嘲笑道。
貴州卷已經被幾個閱卷官批改過,好文章都被排在前面。
這是各房同考官推薦來的。
文澍作為主考官,只需要看排最前面的幾十份卷子。
王淵那份答卷,赫然排在貴州卷第一。
這也多虧了巡按御史張羽,全程監督簾內簾外,杜絕任何可以作弊的環節,否則肯定有人找槍手代寫文章。
“果然好文章!”
文澍看到第一篇八股文,就忍不住拍案叫絕。他跟王陽明交流半個月,已經信服“知行合一”學說,而王淵那篇文章,恰好隱隱體現“知行合一”。
這是考生跟主考官對上頻道了!
等把王淵的七篇文章都看完,文澍嘖嘖贊嘆:“我離任貴州二十載,不想貴州居然有這般人物。明年貴州肯定要出進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