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個山嶺之間,有一些谷地相對低洼平整,比如穿青人之前藏兵的回龍溝。
但有些谷地,瘴氣也較多,就連生苗都不愿停留。
此時已是六月底(農歷),貴州山里本不該太熱,但越往谷地深處,就愈發感到濕熱難耐。而且蚊蟲多到嚇人,宋靈兒臉上和手上都被咬出點點紅疙瘩。
王淵他們只敢順著半山腰走,而且必須用刀劈斬荊棘,才能開出可行通道,如此速度恐怕要走一個月以上。
臨近傍晚。
眾人辟出一塊空地來,砍竹子搭建窩棚,又用茅草蓋屋頂,以應對晚間可能會有的雨水。再做簡易籬笆防備野獸,割來草藤熏烤濃煙,盡可能熏走蛇蟲鼠蟻。
這是在夏季貴州大山里行路,每天必做的準備。
隨時可能打雷下雨,隨時可能遭遇野獸,蚊蟲更是能把人給煩死。
把窩棚搭建完畢,天色已經漸黑。李應累得直接躺下,嘴里叼著青草感慨:“我聽說中原到處是平地,可以縱馬馳騁幾天幾夜,真想去見識一下啊。貴州這地形,實在太折騰人了。”
王淵站在山腰,眺望下面的山谷,笑道:“如果我是宋氏首領,就聚眾上萬人,來清理開墾這些谷地。即便付出死傷過千的代價,都要把谷地變為良田。你看山泉匯聚而下,溪水常年流淌不息,根本就不缺水源,都是種糧食的好地方!”
宋靈兒撓著紅疙瘩,疑惑道:“真的可以開墾出良田嗎?”
“只需一代人苦心經營,這些谷地必為良田!”王淵非常肯定地說。
宋靈兒頗為欣喜,復又失落:“可惜我不是男人,繼承不了土司職位,否則我肯定用你說的法子。”
周五叔脫下靴子揉腳,臭氣熏天,笑道:“王二郎,朝廷要是讓你當貴州布政使,說不定還真能讓貴州大變樣。你是個有主意的,而且還有膽氣擔當,今后肯定能入朝做大官。”
“我也就隨口一說,”王淵盤腿坐下,也脫掉鞋子揉腳,“按照異地為官的規矩,我做哪個省的布政使,都不可能回貴州當官。”
“不回來好,”李應笑著說,“在貴州當官太憋屈了,而且還沒幾個銀子可撈。”
宋靈兒不知何時已把鞋脫去,頓時哭喪著臉:“我說怎么腳疼,走出好多水泡了。”
王淵抽刀在熏煙的篝火上灼燒,估摸著已經高溫消毒,便握住宋靈兒的腳踝說:“別動,我幫你挑破。”
“哦。”宋靈兒乖乖坐在原地,王淵雖然只握住她的腳,她卻感覺渾身都在發熱。
“吁!”
一個探子突然吹起口哨,其他人頓時哈哈大笑。
宋靈兒俏臉一紅,抄起鞭子說:“笑什么?都不許笑!”
“哈哈哈哈!”
眾人笑得更大聲。
宋靈兒不跟這些孬貨一般見識,直接轉身背對他們,又用眼角余光偷看王淵。
王淵把水泡全部挑破之后,又拿出沿途采來的草藥,放在嘴里咀嚼一陣,全都敷在宋靈兒腳底。撕下布條幫她包扎好,拍拍腳背說:“好了,休息一晚上,明早應該就能走路。”
“謝謝。”宋靈兒把腳收回來,心頭甜絲絲的。
說笑一陣,幾個男人又起身喂馬喂驢,還好生伺候這些畜生喝水。
打水也是有講究的,能找到山泉就盡量找山泉,實在找不到就取用流動的溪水。洼地的塘水千萬不能喝,百分之百中招,里邊指不定有什么細菌和寄生蟲。
周五叔和另一個官軍,自發裹著毯子放哨,主要是防備野獸和山中生苗。
王淵從包裹里取出毯子扔給宋靈兒,問道:“你回城還是去龍崗山?”
“你呢?”宋靈兒反問。
“先去一趟龍崗山。”王淵說。
宋靈兒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應突然說:“我跟周五叔他們回城。對了,王二郎,你到底有什么計策讓宋宣慰使免除死罪?”
“對呀,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宋靈兒跟著詢問。
就連周五叔幾個官兵,都悄悄豎起耳朵。
王淵也不保持神秘了:“安貴榮不是裝病嗎?那好,咱們就放出消息,說苗部叛亂是安家支持的。只要消息傳得夠廣,安貴榮為了自證清白,想不發兵都難。他不發兵就坐實傳言,他發兵就說明心虛,還是坐實了傳言。”
“妙啊,”李應拍手贊道,“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都是屎了。而且,從督撫到衛所,甚至是宋家,都肯定幫著傳消息,兩三天就能鬧得人盡皆知,以此來迫使安貴榮趕緊出兵!”
宋靈兒不解道:“這跟我阿爸免死有什么關系?”
王淵笑著解釋:“等叛軍平定后論罪,你阿爸就可以主動上書朝廷,說自己罪該萬死,但叛軍是安氏挑撥的。再向朝廷獻馬,主動拿出一半地盤,請求朝廷改土歸流。朝廷有了面子,也有了臺階下,肯定能免除你阿爸的死罪。”
“那就好。”宋靈兒高興起來。
王淵又說道:“如果朝廷和貴州的官員不傻,肯定千方百計保住宋家,這樣才能防止安氏一家獨大。到時候,貴州官員聯名上書,朝廷順坡下驢,宋家至少能保留三分之二的地盤。”
宋靈兒更加喜悅,笑道:“等賊寇撤圍之后,我就把你的計策說給阿爸聽。他聽了肯定喜歡,對你也有好印象呢,說不定……”
說不定還要招你做女婿——這話宋靈兒不好意思說出來。
王淵這個計策,把方方面面都顧及到了。
第一,保住宋然狗命,保住宋氏大部分地盤。
第二,打擊安氏。不管安貴榮有沒有支持叛軍,朝廷大佬和貴州漢官,都會給他坐實這個罪名。
第三,改土歸流。把貴州城周邊的宋氏、安氏地盤,趁機劃入程番府,改程番府為貴陽府,將貴陽周邊地區都納入朝廷管轄。甚至,還能借機把平越軍民司升級為平越軍民府,讓貴州布政司的實際控制范圍,一直延伸到與湖廣交界。
第四,王家趁機漁利。同時討好漢官和宋家,給王猛撈個扎佐土司來當。
唯一的顧慮,就是可能會把安貴榮逼反。
因此,貴州總督必須與朝廷提前達成一致,在外省大軍還沒撤走之前,就將這些事情迅速搞定!
不過以安貴榮的性格,是肯定不會造反的。因為他太老謀深算了,一個人想得太多,難免瞻前顧后,陰招無數卻又不敢搏命。
這貨多半會買通鎮守太監,重金賄賂劉瑾,通過宦官勢力來攪局。
反正王淵只是出謀劃策,內閣與宦官的爭斗,他是沒有能力摻和的,能不能成功全憑天意——王淵知道劉瑾會倒臺,但不清楚什么時候倒,他的歷史常識實在太匱乏了。
李應坐在那里,越想越妙,在驚嘆之余,甚至想劈開王淵的腦袋研究一下大腦構造。
周五叔雖然不能完全領會此計的玄奧,但也明白安貴榮要被坑得很慘。他心想:“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想出的法子一個比一個陰狠,簡直殺人不見血。這個王二郎,今后千萬惹不得,否則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靈兒卻心情大好,裹著毯子滾到王淵身邊,跟他靠在一起說笑解悶:“喂,你會不會唱山歌?”
“不會。”王淵道。
宋靈兒笑道:“我教你一首吧,仲家人在六月六經常唱。”
六月六,是仲家人的小年,兼豐收節,再兼情人節。
王淵也累壞了,閉上眼睛打盹兒道:“唱吧。”
宋靈兒拿慣了刀箭,唱起山歌各種跑調:“六月里來釀米酒,釀給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邊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來也要喝……”
“呼呼呼……”
王淵一整天都在劈斬荊棘開辟道路,此刻山歌變成催眠曲,聽不到兩句便睡得死沉死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