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主力來自三個苗部,首領分別叫做:阿賈、阿札、阿朵。
而且,他們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過在大明官方文書里都稱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內部便出現強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漢軍主力,也不信任安貴榮,因此率軍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長官司(即后世息烽縣)。
阿賈和阿札兩人,一個為了兌現跟安貴榮的密約,一個為了北衙寨的金銀財寶,率領叛軍主力一萬余人,南下攻破貴竹寨,接著又包圍北衙寨和云錦寨。
北衙和云錦兩寨互為犄角,中間有一條山道連通,而且幾面環山易守難攻。
兩個苗酋撞得灰頭土臉,阿賈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卻被財貨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積著宋家數百年聚斂的財貨,只要打破寨子,搶到的東西比肆虐整個黔東北都多!
“阿賈,你為何停下來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撐不住!”
阿札沖進阿賈的營帳,一見面就興師問罪。
阿賈苦笑著搖頭:“打不下來的,沒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揮舞著大砍刀,說出自己的幻想:“安貴榮承諾過,他會出兵幫我們攻打宋家。只要現在加把勁,把北衙土司兵打殘了,等安貴榮出兵過來幫忙,就能輕輕松松拿下寨子。阿賈,宋家數百年的財寶,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時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兩成給安貴榮,幾輩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貴榮的鬼話?”阿賈吃驚不已。
阿札說:“安貴榮從來沒騙過我們。說給錢糧就給錢糧,說給兵甲就給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賈懶得跟傻子解釋,直接說道:“那一千馬隊,我已經派去北邊了。明天再虛張聲勢攻一下寨子,到晚上連夜撤軍,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軍?”阿札頓時激動起來,“為什么要撤?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財寶堆積成山,糧食幾輩子都吃不完,還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著我們去搶!”
“再不撤軍,我們自己就要亂起來了,”阿賈說,“這幾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殺,各自舍把(寨主)已經不肯出力。繼續再打下去,他們可能要投靠宋家,調頭過來跟我們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們不敢!”
阿賈突然說:“我已經請漢族的讀書人,寫了兩封請命信。一封交給貴州城那位總督,一封送去湖廣,讓湖廣的漢官轉交給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萬分不解。
阿賈解釋道:“這幾十年來,貴州有無數部族起義,但有哪個能夠成功的?等朝廷派來大軍,我們肯定打不過。所以我給朝廷寫信,說我們是被宋家逼反的,請皇帝寬恕我們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個長官司,都賞賜給我們。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還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們的子孫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動,問道:“皇帝不答應怎么辦?”
“那就打,”阿賈面目猙獰道,“我聽漢人講過一個故事,叫什么水滸傳。只要多打贏官兵幾次,多占領一些地盤,朝廷就會派漢官來招安我們!所以,不要盯著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東,能打下多少地盤,就全力去打下來。然后等著漢官過來招安!”
阿札還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財寶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來,再招什么安不成嗎?”
阿賈感覺心好累,耐心解釋說:“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們的勇士還能剩多少?到時候,貴州的官兵都能把我們滅了,朝廷又怎么會同意招安?”
阿札糾結萬分,說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實在打不下來,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賈松了一口氣,他就怕阿札冥頑不靈。
兩個苗酋達成一致,阿賈又提刀出賬,親自去安撫那些小寨舍把。
每個小寨舍把,都相當于一路義軍頭領,擁有著非常大的獨立性。阿賈必須威逼利誘,才能讓這些家伙聽話。為了聚攏軍心,他現在連搶來的財貨都不敢分,就怕各個寨子分了財貨會一哄而散。
“那邊在冒濃煙!”阿札突然指著貴州城的方向。
阿賈笑道:“不用管他。安貴榮在半年之內都不可能出兵,貴州的官軍又全是廢物,根本沒有膽子主動出城。那邊的濃煙,可能是官軍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嚇唬咱們一下。”
說完這些話,阿賈又思索一陣:“漢人有個詞叫‘節外生枝’。這樣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護送錢糧和女子回扎佐,等撤軍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財貨,下面那些舍把就不聽話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準備,明天晚上連夜撤走。”
阿札說:“我去召集族人商議。”
半個時辰之后,一千叛軍押送著財貨和女子,提前撤出叛軍大營。他們沿著山腳,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這就是王淵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四人快速返回貴州城,結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問:“李三郎,是你們在村里放火燒尸?”
“是我們。”李應說。
周五叔苦笑道:“你們把城內守軍嚇壞了,還以為賊寇要攻城,上頭派我們趕緊來打探消息。”
嗯,軍戶家屬的村子,離貴州城更近,離北衙更遠一些。放火燒尸的冒失舉動,沒驚擾到叛軍,反而把官軍給嚇壞了。
李應說:“周五叔,賊寇正在轉移財貨和婦人,他們可能會近期撤軍。我打算回城,說服父親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屆時定將賊寇殺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搖頭道:“賊寇轉移財貨,不一定是要撤軍。就算要撤軍,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現在最要緊的,是把貴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貴州城不丟,他就有功無罪,反正賊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應突然不說話了,因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親。
總兵可不是世襲的,需要實打實積攢軍功。而李應的父親李昂,從世襲指揮累升至總兵,其用兵玄奧無非兩個字:穩重!
李總兵歷來是這樣打仗的——
大人,前方發現賊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賊寇已經亂了。
此乃誘敵之計,守城為上,不可輕出!
大人,某某縣已被亂軍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穩守營寨!
大人,安氏大勝。
快隨我全軍出擊,不得讓賊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總兵多穩啊,征戰沙場數十年,從來沒有打過敗仗。而且還是人頭狗,總在最關鍵的時候,對敵人進行致命一擊,即便搶不到頭功,也必定斬獲頗豐。
貴州有那么多世襲指揮(包括指揮同知、指揮僉事等等),競爭也算蠻激烈,李昂能夠升任總兵,那也是有幾把刷子的。
李應深知父親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頓時就沒了回城的心思。
王淵突然說:“即便不能埋伏叛軍主力,也可以埋伏他們的押運隊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們的騾馬駝滿了財貨,婦人又被綁住雙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來。我們提前在山中設伏,每人多舉火把,半夜突襲就能把他們嚇跑。”
“對,一定要把那些婦人救回來!”李應說。
周五叔搖頭苦笑:“我就一個小旗,說是管十個兵,可加上我自己在內,一共只有四個兵能用。你們的計策再好,我也找不齊一百人。”
無兵可用,如之奈何。
王淵苦想一陣,突然說:“我可以回穿青寨招兵!”
那么多財貨,那么多騾馬,那么多婦人。
只需要出一兩百人,夜間舉火突襲,能嚇就嚇,嚇不到就撤,方寨主肯定愿意接這個活兒。
即便財貨、騾馬和婦人,穿青寨只能分到一半,那也是難以想象的收獲,方寨主賺外快能夠賺到飛起!
而且等叛亂平定,說不定還可以向朝廷報功。
想清楚之后,王淵抱拳說:“周將軍……”
周五叔連忙打斷,拱手道:“不敢當,我只是個小旗。”
王淵說道:“那我也喚你周五叔。請周五叔帶人,一路小心監視叛軍行程,我回黑山嶺帶兵過來,根據情況預設夜襲地點。所有斬獲,穿青寨與周五叔平分,至于你向上官孝敬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五叔心動了,誰還不想賺外快啊?
王淵又說:“叛軍掠來的那些女子,如果能尋到親人,就讓她們跟親人團聚。如果家人已死,就讓她們留在穿青寨,這些婦人不屬于分配物品。”
“好說,”周五叔興奮搓手道,“這買賣我干了!”
王淵一下子思路通暢,這是發展勢力的大好機會。
在叛軍肆虐的前期,穿青寨只要能夠截獲這批財物,就能養活更多人。再偷偷忽悠因戰亂流離失所的百姓,不管漢人還是土人,全都可以接上山來,讓他們在山上重組家庭,幫著他們開墾荒地。
一兩年之后,穿青寨的人口就可能翻倍。
等到官軍進行大反攻,穿青寨便舉起義民旗幟,幫助官軍平叛,趁機再賺他娘一筆。
宋家肯定是要衰落的,王淵想通過自己跟宋家的關系,再找機會搭上總督魏英的線,給父親或者大哥弄個扎佐土司長官來當。
父親或大哥成為扎佐土司,首先穿青寨是支持的,熟人做長官太方便了。宋家也是會支持的,因為可以暗中宣誓效忠宋家——底寨土司就姓蔡,同樣接受宋家調遣,被宋家視為自己人。
如果總督魏英再支持,那基本就板上釘釘了。
王陽明覺得學生沒有欲求?
這就是欲求,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欲求!
或許數百年之后,黔北地區都還有一支王氏土司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