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清晨。
李應手里端著飯碗,興沖沖拉王淵去玩耍:“王二郎,快來陪我演陣。”
“沒空,我還要看兵書呢。”王淵正捧著孫子兵法,這是經王陽明口述,他自己抄錄下來的。或許在個別地方,因為記憶有差錯,但主要內容應該沒問題。
李應從小就會背孫子兵法,可他覺得那玩意兒雖好,卻過于務虛,沒有研究陣圖來得實在。當即搖頭說:“兵書講的都是大道理,為將之人,還是以戰陣之法為主。”
王淵笑道:“先生說知行合一。陣圖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總得讓我先明白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沒勁,”李應出生在世襲武官之家,長時間受長輩的影響,抱怨道,“大頭巾們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個個口若懸河,真正打仗時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廟算,還能把敵人算死不成?打贏了是他們的廟算之功,打輸了就是武將陣戰之失,是好是歹都他們說了算。”
“你們武官世家,真一點責任都沒有嗎?”王淵質問道。
李應默然。
不但有責任,而且責任非常大。
因為武官可以世襲,一代一代傳下來,自然導致腐敗墮落。有可能一省都指揮使,連兵書都沒讀過,連陣圖都沒看過,那還打個錘子仗?
更甚者,侵占軍田,盤剝軍戶,導致衛兵戰斗力銳減。
這種并非個別現象,而是普遍現象,在土木堡之前就開始了。
朱棣曾經豪言壯語,說他在北方養了二十萬兵,即便連年出征,卻不費百姓一粒米糧。
此非虛言,因為當時衛所制度運轉良好,僅北方種出來的糧食,就足夠支撐二十萬大軍。甚至還有不少剩余,一些軍屯糧倉里的糧食,實在吃不完只能爛掉。
當時還有商屯作為補充,即商人出錢出力,在邊疆墾荒種地。即可增加邊疆的糧產量,又能增加邊疆的漢民數量。而商人在種糧獲利的同時,還可以憑糧換取鹽引,通過販賣官鹽賺取暴利。
現在嘛,北方邊鎮種出來的糧食,鬼知道跑哪兒去了。大同那邊遇到大仗,直隸都得征集民夫運糧,全都攤派在北方老百姓頭上。
幸好有個弘治中興,首輔劉健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則現在的北方邊防早玩崩了。
王淵翻著自己手抄的兵書,感慨道:“這便是軍制出了問題,陣圖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應苦笑:“誰都知道有問題,可皇帝都沒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亂。”
李應被呼為李三郎,這正是他用功讀書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場建功。
朝廷規定,世襲武官為嫡長子繼承,遇到變故也可嫡次子繼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現意外,那就直接讓嫡長孫世襲,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殘了,才能輪到他李三郎上位。
雖然李應覺得大哥是個智障,本事還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這又有什么辦法?
人家是嫡長子!
王淵背靠著一根竹子,隨口說道:“李兄,不若今天做個約定,你我都用功苦讀。二十年后,我當大明首輔,你當兵部尚書,咱們一起來改革大明軍制。”
“哈哈哈哈,”李應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你當首輔還有可能,我當兵部尚書?那職務至少得二榜進士才行。以我的讀書資質,能考個同進士就已經燒高香了。”
王淵微微一笑:“將來之事,誰又說得準呢?”
李應也正經起來,對王淵說:“若你哪天真做了首輔,一旦改革軍制,必定身敗名裂!就拿這貴州來說,所有世襲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聯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個,就得罪一堆。一人謀反,則一地謀反,反正都要被滅九族。你動了武官的好處,絕對遍地叛亂。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轄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挾寇自重而已,便是當地沒有寇,武官們也能養出幾個來。
山上條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堅持的,更何況求學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龍崗書院只剩下十多個生員。后來陸續離開的那些人,有的說得病了想回城醫治,有的說家中出事需要去處理。
能留下的,皆為心志堅毅之輩。
王淵每天跟著王陽明學兵法,同時又鞏固四書,并潛心修習禮記。恰巧,王陽明的本經也是禮記,他不用中途換專業學別的經書。
這日,一個穿著戎裝的公差,執書信自山下而來。
“陽明先生可在?”那公差問道。
其他人都在讀書,只有李應在練習刀法,他走過去說:“我是陽明先生的學生。”
公差立即把書信遞給他:“請轉交給陽明先生!我在這里等著回信。”
王淵正在跟王大爺聊天,見李應送信進來,不禁問道:“誰來的書信?”
王陽明拆信讀了一遍,笑道:“貴州宣慰使安貴榮來信,向我抱怨朝廷賞罰不明,想裁撤龍場九驛作為補償,問我這件事情該如何運作。”
“這可稀奇了,”王淵忍俊不禁,“先生是龍場驛丞,安貴榮想裁撤龍場驛,居然來信跟你商量。”
“這可能跟督撫魏英有關。”王陽明揣測道。
安寧司那邊的叛亂,朝廷剿了兩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貴榮出兵之后,連帶行軍趕路在內,只用了一個半月時間,就將這場叛亂徹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實力,讓督撫魏英驚駭莫名,隨即上書朝廷,請求對水西安氏多加防范。還說龍場九驛荒廢已久,奏請朝廷撥款進行修繕,并增添衛所專門控制這九個驛站。
首輔李東陽雖然慣會和稀泥,但腦子還算清醒。
內閣討論之后,嚴厲斥責安氏遲遲不肯出兵的問題。同時又表揚了安氏立下大功,給安貴榮加了一個貴州布政司左參政的官職。
布政司左參政,那是非常大的官,相當于實權副省了。
問題是,安貴榮本來就是實權副省,這個獎賞純屬脫褲子放屁,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個月能多領工資。
同時,安貴榮還獲知消息,朝廷似乎有意增設衛所,把手伸進自己控制的龍場九驛。這貨便想著給朝廷施壓,請求朝廷正式裁撤龍場九驛,又聽聞王陽明的大名,寫信問一下王陽明該如何操作。
真實目的,是想通過王陽明,跟首輔李東陽打個商量——王陽明是李東陽的子侄輩,兩家的關系非常親密。若非有李東陽關照,王陽明早就死在大牢里了。
王陽明立即拿起毛筆回信,大概意思是:驛站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土司也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你不要瞎搞,到時候把你的土司也給裁了。
安貴榮收到這封信,雖然心中不屑,卻到處宣揚自己敬重王陽明,還派人給王陽明送來各種物資。
總督魏英明顯被這種表面信息所迷惑,新添衛所的事情也暫時擱置。
安貴榮悄悄發大招,引爆了宋氏轄地的暗棋——乖西司苗民叛亂!
那是宋家祖宅的所在,半個月不到,苗族叛軍就把整個乖西司攻占,把宋家先祖從墳里挖出來鞭尸。苗族叛軍接著又攻占扎佐司治所,飛快打到黑山嶺腳下,還派人邀請穿青寨一起舉兵搞大事。
穿青寨方寨主婉言拒絕,表示自己不愿摻和。
苗族叛軍又南下進攻貴竹司和龍里司,一旦把這兩個長官司打下來,就能正式攻打貴州城了!
你朝廷不是猜忌我安貴榮嗎?
那好,繼續猜忌,看這貴州離了我安貴榮,你們朝廷諸公還怎么玩下去。
“什么?貴竹司治所也淪陷了!”
王淵正在山上讀書,聽到這個消息難以置信,宋家的軍隊也太特么廢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