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的傷口雖已止血,但當晚便發起高燒,而且徹夜昏迷不醒。
從貴州城請來的庸醫,對此情形束手無策,王淵只得讓沈師爺去請宋公子幫忙。
宋際平時都住在貴竹司治所,可偏偏這兩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復璁拿著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時分,終于等到從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況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將王淵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請來最好的大夫進行醫治。
說白了,袁二就是失血過多,外加部分傷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燒漸退,但依舊昏迷不醒,更大的問題是無法進食。
“唉!”
沈師爺嘆息道:“大夫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你我憂慮也是無用。淵哥兒,從今天開始練字吧,練字能夠讓人心境平和。”
“好。”王淵點頭。
宋公子把書房都貢獻出來,里邊的文房四寶隨便取用。
好墨,好筆,好硯,好紙,好帖,王淵初學書法簡直奢侈,普通書生都只能用草紙習練。
沈師爺讓王淵端坐,告誡道:“練字先練坐,身正,頭端,足安。身體不能太緊張,也不能太過放松,你現在腰桿繃得太直,寫出的字就會顯得生硬。”
“明白了。”王淵稍稍放松。
沈師爺又說:“寫字時手臂要懸空,不得緊貼桌案。須以腰力貫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寫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淵瞬間心領神會,說道:“跟練箭一樣。”
沈師爺頷首道:“你先不要急著寫字,我教你如何握筆。手腕放平,手指壓實,手掌聚力,握拳要虛,筆桿垂懸,嗯,保持這個姿勢半個時辰。”
沈復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尋找宋公子的藏書來讀。
一刻鐘之后,沈復璁忍不住瞟過來,發現王淵還保持著原有姿勢,從手肘到手指,竟無一絲顫抖。自己當初練習握筆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擺子一樣,不由驚問:“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淵說:“練箭比這個更難。”
沈師爺恍然大悟,說道:“這一步可以跳過了,直接練習寫字吧。”
在詳細講解書法基礎要素之后,沈師爺就扔下一本歐陽詢字帖,找出個“永”字,讓王淵自己慢慢臨摹。
“沈兄!”
宋公子跟著個年過五旬的小老頭進來,介紹道:“這是吾父諱堅,字堅白。父親,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堅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但體格健壯,走路虎虎生風。他是宋然的胞弟,貴竹土司長官,宋氏十二馬頭之首,當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你說得天上全無、地上難尋,今天我必須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書達禮,說話卻又粗蠻。
沈師爺不敢怠慢:“請長者不吝賜教。”
“我只讀過幾年書,漢家學問就不考你了,”宋堅掃了一眼正在練字的王淵,拖張椅子大馬金刀坐下,“聽說你給知府做過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你可知貴州是何等情況?”
沈師爺拱手道:“初來貴地,不曾了解。”
宋堅說:“貴州土司,當屬水西安氏最強,我水東宋氏次之。這些年紛爭不斷,你出個主意,宋氏應該如何壓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沈師爺滑頭道,“吾不曾知悉詳情,怎敢亂出主意?”
宋堅對兒子說:“你跟他講講。”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詳細敘述道:“水西安氏統轄十五長官司,相當于擁有十五個州,每司長官彝語則溪,謂之‘十五則溪’。吾宋氏統轄十二長官司,每司長官喚作馬頭,謂之‘十二馬頭’,吾父即為宋氏十二馬頭之首……”
水西安氏不僅地盤大,而且軍事實力超強。直接統領四十八部,每個部落都人口過萬,號稱擁兵四十八萬。
宋氏的軍事實力不強,但經濟實力可觀,而且文教相對繁榮。貴州城的官學,就是當初宋昂主辦的,還另設有兩個族學。宋氏子弟必須讀書,不管如何頑劣,都得在族學混幾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個貴州北部,西為安氏,東為宋氏,分別控制由川入黔的兩條交通要道。
最北面還有個蔡氏,實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義)楊氏,此時屬于四川土司,還沒有合并到貴州版圖。
沈師爺聽完介紹默然不語,你讓他巴結上司、串聯同僚、拿捏屬吏,這貨絕對能夠智計百出。但此等軍政大事就抓瞎了,專業不對口啊,就像讓一個牙醫去診斷腦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師爺說:“既然安氏勢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漢官與衛所之力,共同壓制水西安氏?”
宋堅不屑冷笑:“貴州漢官,全是酒囊飯袋,只知道撈銀子,不管土司之間的爭斗。至于衛所,貴州衛駐扎城南,貴州前衛駐扎城東城西,永樂年間足有兵員兩萬。現在也是兩萬,不過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兩千了。”
朝廷勢力在貴州,就是個擺設!
沈師爺無計可施,只能說:“宋氏應該興修水利、促進農耕、扶持商家,則錢糧充足,實力自然壯大。”
“老生常談,不過如此。”宋堅對沈復璁很失望,懶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練字的王淵突然出聲:“自己沒法變強,那就把敵人變弱。”
宋堅覺得這話有些意思,止步笑問:“小娃娃,你有什么法子讓安氏變弱?”
王淵依舊在專心致志練字,認真寫完一撇,才說道:“我是個生寨蠻子,深受土司壓迫。宋家盤剝得厲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你們可以暗中聯絡安氏轄地部族,以重金誘其首領,挑撥他們舉兵造反。并作出承諾,宋家可以配合其舉兵,能贈送他們兵刃鎧甲就更好。”
沈師爺都聽得懵逼了,這些貴州蠻子,初次見面而已,居然討論這種挑撥叛亂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邊邀功嗎?
“繼續說。”宋堅臉上露出笑容。
王淵道:“安氏那么強盛,區區幾個部族造反,多半難以動搖根基。但只要安氏轄地出現叛亂,就可以上書朝廷進行彈劾,再重金賄賂朝堂官員,趁機把安氏扒一層皮。朝廷本就想加強對貴州的控制,只要內閣官員不是傻子,肯定不會放過這種大好機會。”
宋堅轉身重新坐下,問道:“還有呢?”
王淵反問:“安氏首領安貴榮是怎樣的人?”
宋堅答道:“老謀深算。”
王淵再問:“安貴榮的長子呢?”
宋堅笑道:“殘暴嗜血,武藝超群。經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殺奴隸為樂。有一次殺得興起,把自己的隨從都射死兩個。”
王淵說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擊安氏,就該用盡一切辦法,把安貴榮的宣慰使職務削去,讓他的長子繼承宣慰使。到時候都不必使用計謀,以其長子的殘暴,必然逼得安氏轄地叛亂四起。還有更穩妥的辦法,宋家積攢實力二十年,等安貴榮老死,再向安氏發難。”
宋家已經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殘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堅沒有看上沈復璁,反倒對王淵另眼相看,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淵,黑山嶺穿青寨人士。”王淵答道。
“穿青寨啊,”宋堅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場叛亂,仔細思考之后,突然問,“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養子?”
王淵起身拱手,婉言拒絕:“多謝宋馬頭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堅對王淵愈發滿意,又說:“我有個孫女,今年八歲,可許配給你為妻。你安心在宋氏族學讀書,等你成年之后,須一心一意輔佐我兒。若能幫無涯奪得宣慰使之職,我可以違反族規,讓你當宋氏的十二馬頭之一!”
什么情況?
沈復璁完全跟不上節奏,他們只是剛剛見面啊。
宋堅都沒摸清楚王淵的底細,就敢許配孫女,還讓他將來輔佐兒子奪位。
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萬一看走眼了怎么辦?
王淵就更讓沈師爺感到意外,小小年紀,居然設計挑撥土人叛亂。這如果放在亂世,怕不是賈詡之輩,亂武天下啊!
“父親,萬萬不可!”宋際連忙阻止。
宋公子雖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堅想干什么。
王淵提出挑撥安氏轄地叛亂的計謀,是當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堅自己也有漢人幕僚,但個個目光短淺,竟不如一個小娃娃聰明。
兩相比較,宋堅自然對王淵青睞有加,認為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淵為養子,那就招王淵為孫婿,讓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這是土司的慣用伎倆,反正女兒、孫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損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賢才,那就賺大了!
等宋堅年邁體衰,王淵也該長大了,正好輔佐迂腐的宋公子,幫助宋公子奪取族長之位。
至于承諾讓王淵擔任十二馬頭之一,那純屬畫大餅,根本無法操作,宋家是不會讓異姓做馬頭的。
宋際之所以反對,是因為父親的謀劃,必然帶來一場腥風血雨,把反對他嗣位的族人殺個干凈。甚至,很有可能發生內部叛亂,到時候還得武力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