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璁帶著個小跟班,快速來到王淵家中。
王全和王猛父子倆,早早下地干活,至今還沒回來。
王姜氏剛奶完孩子,正準備生火做飯,見到沈復璁連忙說:“先生快請進,我給你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師爺害怕對方聽不懂,改口道,“嗯,淵哥兒在哪里?”
“淵哥兒每天早晨起來,都會去青岡林練習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著懷中幼女請求道:“先生,你是有學問的,我想麻煩你一個事情。能不能幫我家幺女起個名字?要那種耐養的名字,她阿姐半歲便得病沒了,巫師說就是名字沒起好。”
“按我們那邊的習俗,賤名最易養活,”沈復璁靜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縐縐說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嬡喚作王微,即是賤名好養,又是美名雅致,可謂一舉兩得。”
“先生真有學問!”王姜氏大喜,抱著女兒王微,連忙屈身拜謝。
沈復璁也對自己起的名字很滿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終于想起正事兒,復問道:“淵哥兒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邊有片青岡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樹林,大樹早被寨民們砍光了,剩下的頂多也就脖子粗細。
沈復璁在劉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淵。只見他站在一個土坑旁,土坑上方還建有茅草頂遮雨,正提著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聞到一股惡臭,沈師爺忍不住問:“你在做什么?”
王淵也不回頭,隨口答道:“蚯蚓養殖實驗。”
“實驗”一詞,出自漢代王充論衡,大意可以理解為“實際驗證”。
漢語詞匯是非常奇妙的,沈師爺居然一聽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見滿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動,當即吊書袋說:“蚯蚓我知道,禮記·月令有載:孟夏之月,螻蟈鳴,蚯蚓出。”
一路跟過來的劉耀祖,發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學問,連曲蛇(蚯蚓)都能引書。”
這馬屁拍得沈師爺很受用,他微笑頷首:“為師當年所治本經,便為禮經。不說倒背如流,但也爛熟于心,這輩子都不會忘的。”
三好學生劉耀祖,隨時隨地都不忘學習,問道:“先生,什么是本經?”
沈師爺解釋說:“科舉考的是四書五經,四書必須全都學,五經可以選一部為本經。”
“哦。”劉耀祖撓撓頭,聽得半懂不懂。
沈師爺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著那些蚯蚓說:“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龍。你是想養來賣給藥鋪賺錢?”
王淵搖頭道:“我想養蚯蚓喂雞。”
“喂雞?”沈復璁頗為意外,“就這么一點,恐怕不夠吃半個月吧?”
王淵說:“應該夠了,只要食物充足,蚯蚓繁殖很快。這一池子蚯蚓,再配合青草料喂養,能養活至少五六只雞。”
聞得此言,劉耀祖不再思考五經是啥,兩眼發光的望著蚯蚓池,猛咽口水說:“王二,真能養那么多雞?那我不就可以天天吃雞蛋了!”
王淵笑道:“到時候,你隨便敞開肚皮吃。”
劉耀祖激動的抓住王淵袖子:“王二哥,這法子你可得教我!等我再長大些,把我爹的手藝都學會了,就給你打一套家具成親時用。”
老子結婚起碼還要好幾年,到時候用得著你來打家具?
那也混得太差勁了!
王淵不想談論自己婚事,提醒道,“蚯蚓可不好養。我只聽說蚯蚓可以養雞,但對蚯蚓的習性不太清楚。經過長達兩年的觀察,發現冬天很難養活,除非修個房子框起來,再室內生火給它們取暖。但這樣一來,就無法保持通風,蚯蚓可能呼吸不暢而死掉。”
劉耀祖瞪大眼睛:“曲蛇(蚯蚓)還要呼吸?”
王淵也懶得解釋,繼續說道:“不但要保持通風,還要保持濕潤,而且太熱了也不行。這些蚯蚓夏天要背陰,天天都要灌水,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到了雨季還得注意排水。去年我養的一池子蚯蚓,就因為冬天氣溫太低,全都被凍壞了。”
這些話說來輕巧,卻代表著一次次的失敗實驗。
大概在兩年前,王淵就開始挖池子養蚯蚓。
剛開始他打算用糞便做底肥,可寨子里別說人屎了,就連狗屎都被撿得干干凈凈。
王淵只好轉變思路,挖取溪底淤泥和水草,再將樹葉、青草、爛菜葉扔進去發酵堆肥。
第一次實驗,失敗,蚯蚓被澇死,池子里的水太多。
第二次實驗,失敗,蚯蚓被毒死,加入的樹葉有微毒。
第三次實驗,失敗,蚯蚓窒息,或逃或死,只因忘了疏松泥土。
第四次實驗,失敗……
在冤死無數蚯蚓之后,王淵漸漸總結出各種規律。而且他還發現,以這個時代的貴州氣溫,只能在春、夏、秋三季養殖,冬天百分之百要把蚯蚓凍壞掉。
沈師爺聽得連連搖頭:“太嬌貴了,此法不易推而廣之。”
王淵笑道:“但在山寨里推廣,還是可以做到的,每家都白養幾只雞,不就能讓寨民稍微富足些嗎?我之所以還沒教給其他人,是因為蚯蚓馴養實驗沒有完成。我想知道這種大小的池子,究竟能容納多少蚯蚓同時生存。”
沈師爺指著弟子哈哈大笑:“果然有意思,竟把養蚯蚓當成做學問來研究!”
王淵說:“世事洞明皆學問嘛。”
“此言大善!”
沈師爺忍不住一贊,又盯著王淵問:“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句子?”
王淵則有些愣住了,難道這句子還沒問世?他只能敷衍道:“我也不知怎的,此話突然就脫口而出了。”
沈師爺默然無語,好半天終于感慨道:“這幾天,我也在寨中有所走動,聽說你三歲便能無師自通朗誦佛經。原本我還不相信,但此刻卻是信了,或許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則的話,無論怎么妙手偶得,‘世事洞明皆學問’都不是你能講出來的。也可能是佛家所言‘宿慧’,你沒喝完孟婆湯就轉世了,還保留著前世的部分記憶。”
王淵瞬間一頭瀑布汗,不知作何解釋。
對于投胎轉世的說法,古人似乎更容易接受。沈師爺居然沒有再糾結此事,而是體會著那句話的深意,喃喃自語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世事洞明皆學問……該如何湊一個下句合適呢?”
王淵嘀咕道:“人情練達即文章。”
沈師爺頓時拍手贊曰:“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好對啊!聞此絕對,當浮三大白,可惜寨中無酒!淵哥兒,你上輩子肯定是個精通世故的大家,這對子可非窮酸書生能作出來的。”
王淵心想:我就一只苦逼工程狗,在山里修橋打洞十多年。你要問些工程相關問題,我肯定答得頭頭是道,但做文章可不是我的強項,頂多也就能寫各種工程報告。
沈師爺突然前所未有的正經起來,認真說道:“淵哥兒,以你的天資,以你的性情,有朝一日必將沖天而起!我們不妨做個約定,你若當了大官,我就給你當幕賓謀主。別的不提,在你飛黃騰達之后,給我撈個七品知縣即可。為師這輩子沒有別的追求,就想當一當地方主官!那是做夢都想啊,佐官當起來忒沒勁了!”
貌似,說到最后又不正經了,這家伙十足的官兒迷。
劉耀祖傻傻看著沈師爺,心中偉岸的老師形象,似乎有點開始變形。
王淵無語道:“那我該說……成交?”
“怎樣說法都行,”沈師爺興奮道,“你我師徒,不分彼此。來,擊掌為誓!”
“好!”王淵一巴掌拍出去。
沈復璁揉著生疼的手心,又想起曬壩里的三合土,好奇道:“三合土的配置方法,也源自你前世記憶?”
(PS:上架之后,盟主加更一章,白銀盟加更五章,新書期間打賞的也算。老王正在碼字存稿,這次一定不會食言,沒做到就直播女裝跳舞。)